为了击败敌人,根据地的军民以高度的忍苦耐劳精神和广泛利用自制、土造等办法,克服了空前的物质困难。但是,有许多军用物资和急需品,根据地内部是无法解决的,必须到敌区去采购,为此,红军总部在一九三四年初夏,从各部队挑选了三百多名精悍的老战士,组成了一个特务营,专门协同政府进行反经济封锁的斗争。当时我们一军团抽出三、四十人,我是其中的一个。
特务营驻地离瑞金城有十几里路。我们每人发了一支步枪和几十发子弹,枪上没有刺刀的还发一把马刀。我被分配到一连当班长。编队后,上级要我们到闽西的上杭去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但究竟是什么任务,没有讲明。不过上级既然这样保密,一定非常重要,所以大家都很兴奋。
刚到特务营,一切都很新鲜,只有一点不太习惯。在前方打仗,饭总是管饱的,后方做饭却是先把米用秤分好,再用小茜草袋子装着放在锅里煮,一天两顿,一顿一人只分到一小袋。这几天来,我们肚里直闹饥荒。
没过几天,队伍就开始行动。走了五、六天,翻过武夷山脉进入福建,经过汀州到了上杭县的才溪区。这里离敌区只有二三十里路,成天脚踩的、眼看的,除了山还是山。部队分驻在几个不大的村子里,这便是我们执行新任务的基地了。
在这里,营里开了动员大会,明确宣布了任务,让大家讨论。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是要我们带领民工夜间通过二百多里路的敌区,到一块小根据地去接运许多重要物资。这一带是粤、赣、闽交界的山区,交通阻塞,地瘠民贫。这里虽然没有国民党的正规军,但地主的民团、土匪却多如牛毛;他们到处立卡设伏,经常外出行劫。我们这些从前方来的,上面飞机、下面大炮的阵势见的多啦,听说只有些乱七八糟的民团、土匪,心里总有点不在乎,觉得完成任务没问题。
准备工作很简单:各人擦擦枪,磨磨刀,还打了五、六双草鞋。接着民工也来了。分到我们连上的三四十个民工,都是根据地挑来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刚好编成一个排。
任务是由三个连队轮换执行的,我们一连最先去。
出发那天,太阳离山口还有两丈多高我们就上路了。连长带着向导走在前头,民工夹在中间,队伍拉成了一条线。夕阳的金黄色涂满了葱郁的山林,拉长的人影子一个逐一个向前趱动。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兴奋和新奇的感觉。
走出根据地,太阳就落坡了,静寂的山林、田野,慢慢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连长传下命令:“不准发出火光,不准有响声,一个紧跟着一个走。”坎坷的山路,轻一脚重一脚,走起来很累人。开始还有条小路,越走天色越黑,连路也没有了,人在草棵里、树林里、山沟里乱钻起来。我们过去经常夜间行动,虽然有些摸黑路、爬山的经验,但是谁也没见过这样走法。忽而从山上拉到山下,忽而又钻进沟里往山上爬。有时,尽走些弯弯拐拐的水田坎,黑古隆冬的,不时有人滚下水田,浑身弄得像泥巴蛋;有时又从齐腰深的茅草里踩出一条路来,露水湿透了半身衣服,藤葛和荆条挂破了衣服,划破了手脚,甚至像绊马索一样把人绊翻。树上的宿鸟扑扑地乱飞;草棵里不时窜出野猪和其他野兽,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我们这班不速之客,把这些“山林里的主人”都惊动了。
头天晚上我们只走了七八十里路,可是比走了几天几夜还要累。好在我们都年轻力壮,白天躲在僻静的山沟里呼呼地睡上一觉,又照样浑身是劲。
第一次很顺利。大概敌人还没发现我们的行踪,路上只碰到一次土匪,打了几枪,第三天夜里就到达小根据地了。
这块小根据地一共只有十几个不大的村子,二千多人口。农民们已分得了土地,各村都建立了工农民主政权和赤卫队。这里四面都是敌区,但因为这里面积很小,所以不受敌人的注意。我们便利用这种情况,把它变成了一座突破敌人经济封锁的据点。我们到的那个村子还比较大,有几十户人家,一条小街,几家铺面。常从江西根据地来的工作同志就住在这里,他们专门负责组织群众到厦门、漳州等城市采购各种物资,然后秘密地运回小根据地。我们一到村上,赤卫队员和村上的男女老少都热情地迎接我们,吃的住的都给我们准备好了,还拉着我们问长问短,打听前线红军的胜利消息,打听江西根据地的情况。赤卫队员们还自动要求代我们站岗放哨,让我们好好休息。这里的群众,对我们真是体贴入微,亲如兄弟。
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吃过饭就开始集合领东西。一间不大的房子里放着许多竹箩筐,里面装的全是贵重物资:西药、电池、电缆、机油、特种纸张……瓶瓶罐罐,好些都叫不上名字,全是根据地急切需要的东西。在这些物资中,还有几捆敌区出的报纸。这玩艺在敌区是废纸,但对我们却是很有用的。我们心里真佩服这里的群众和工作同志,他们真有能耐,居然弄到了这么多贵重东西。这些东西运到根据地,将会发挥多大的作用啊!我们就像进了宝山一样,一边欣赏,一边就往身上装。我用布袋装了四节大电池背在身上,另外还抓了一些东西揣在身上;有些人连米袋里都装满了。民工们情绪也非常高,领导上规定每人挑三十斤,他们硬要求挑四十斤。他们说:“东西这么珍贵,路又这么远,挑这一点还行?” 连长再三向他们解释,他们还是不同意,最后连长答应每人挑三十五斤,才算圆满解决了。 回来,我们仍是晚上走,一路上虽然碰到土匪,打过几回,但是人员物资都没受损失,顺顺当当把东西运回来了。
走过这一回之后,我们心里有了一些底。以后和二、三连轮流着又去了好几次。
我们的行动很巧妙,来回不但很少走正路,就连没路的地方也是一次一个走法——这次走山前,下次就绕山后,不让敌人摸住我们的规律。这方面主要归功于向导。我们连上两个向导都是根据地精选出来的,经验很丰富。特别是那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很爱和我们扯乱谈,说起话来,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是带着笑。他从前的职业是做香菇,每年春天钻进无主的深山里,把一种带香味的树砍倒,在树身上砍出一道道鱼鳞似的裂口,让树汁渗出来,过些日子就结成了香菇。他就靠这个来养活全家。二三十年来,他一直是干这种又艰苦又危险的职业,走遍了周围的每一座山、每条沟和每条小路。他简直是张活地图,黑夜引我们走来走去,从来没迷过路。这一带,哪里有民团,哪里地形险要,哪里可能有敌人埋伏,他也了如指掌,随时建议连长带我们避开。因此他在我们连里威信很高。我们江西战士都爱吃辣椒,福建偏不产这个,他每次去看家,总要想办法揣上几串回来,悄悄地给这个两个,给那个两个,逗得我们像孩子一样的喜欢。他家离我们住地只有十几里路,家里分得了土地,革命使老头子对生活格外热爱,他总是说:“我是老啦,迟生二十年,我比你们干得还会有劲啊!” 看到我们这班高高兴兴的年轻人,他又意味深长的说:“这么多人一起闹革命,都像亲兄弟一样,这多有意思!”话里头带着一种浓厚的喜悦和赞赏的感情。
我们虽然行动很隐蔽,但是日久天长,几个连来回穿梭地走,总不免引起敌人的注意,路上遇到土匪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一夜打上三四回,几乎是常事。土匪有时远远地朝我们打枪,有时就摸到跟前来。一天夜里,我们正背着东西往回走,突然,土匪从草棵里向我们开了火。两下相距只有几十步路,枪口的火光一闪一闪,铁沙子嗖嗖地擦过身边,一股火药味刺人鼻孔。我们根本没有理他们,一个跑步就把他们甩掉了。再有一回,我们刚从山沟转上一条小路,突然草棵里呼呼嗤嗤地直响。我们发现有情况,带着民工就跑步往前冲。正跑着, “轰!轰!几声巨响,红红的火球在空中划了个弧形朝着我们飞过来。显然,这是敌人有计划的设伏,而且还搬了几门“松树炮”来轰我们。可是放得太慢了,我们一个伤亡也没有。这种情况真叫人伤脑筋。【来,夜间袭击敌人,这是红军的拿手戏,这阵子反叫敌人打我们。战士们最怕掉队,山高林密,掉了队连方向都摸不到,根本就别想走回去。大家心里都别扭得很。但是只得忍着,因为我们的任务不是消灭敌人,而是把这些贵重的物资安全运送到根据地。要是丢了东西,不但路白跑了,任务完不成,连党和群众花的许多心血也都白费了。
三个多月过去了,三个连队轮流执行任务,虽然不断碰到土匪袭击,但都没有什么损失。一种麻痹松劲的思想也悄悄地侵蚀着人心,结果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件。
事情是这样的:二连从小根据地运东西回来时,可能在路上有些耽搁,第三天,天大亮了,才赶到龙溪镇附近山上的一所庙里宿营。部队吃完饭就在庙后山窝里休息。走了一通夜,大家一躺倒就睡着了:连排干部全睡了,带哨的班长也睡了,哨兵没人换,支持不住也睡了。大概庙里的和尚走漏了风声,中午时分,龙溪镇的民团三百多人偷偷摸上山,砍倒了哨兵,直扑庙门,这才被一个起来小便的炊事员发觉了。他大喊了一声,战士们才迷迷糊糊醒过来,而敌人已一窝蜂冲到跟前。战士们枪都来不及放,端起刺刀就扑向敌人。霎时间,双方展开了一场惊人的肉搏战。二连有几个来自五军团的战士,善使马刀,他们东斩西劈,砍得敌人狗头落地,血花四溅。有个姓彭的同志一人就砍倒十几个敌人,最后自己也英勇牺牲了。还有一个战士被敌人围住,他拉响身上的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在这场血战中,二连的人员枪支损失一半以上,物资全部丢失了。
这次失败是令人痛心的。许多战友牺牲了,小根据地人民千辛万苦转运了几百里的物资损失了,更重要的是党交给的任务没有完成,这些使我们心里像刀扎一样,又难过又忿恨。但是,失败并没吓住我们。我们接受了血的教训,总结了经验,隔几天又出发了。这次我们警惕性提高了,采取了许多新办法对付敌人。一路上,个个都是枪上刺刀弹上膛,险要的地段,正副班长都把手榴弹揭开盖提在手里,敌人一响枪,对准火光就是几颗手榴弹,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击。从这以后,敌人只有远远地朝我们乱打枪,很少再敢靠近打埋伏。
在打击敌人经济封锁、保证根据地补给线畅通的这一特殊战斗中,除了和民团、土匪的袭击斗争以外,还要和艰苦生活作斗争。这,并不比战斗容易多少。夜路已经够难走了,南方又多夜雨,有时下一整夜,路上溜滑,跌的跤就没个数。加上常常遇上敌人袭击,不停的跑步,疲劳得实在够呛。天亮前的那一阵子,累得最厉害,肚子饿得咕咕叫,脑袋木胀胀的,眼皮光打架,边走边瞌睡。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很喜欢这项工作。这不仅是因为大家都认识到这项工作的重要,而且像在任何工作岗位上一样,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如,爬山爬得正累,嘴里呼哧呼哧地出着大气,突然飘来一阵清幽幽的香味,说不上是野花香还是树香,也弄不清香气是哪里来的,人们舒展着胸膛,满满地吸上两口,一身清爽,连疲劳都忘记了。有时候,钻进了一座大森林,没有风,没有一点响声,四围阴森森的,黑得怕人。可是走着走着,忽然满是落叶的地面上呈现了一片白色,像是铺了一层雪, 好看极了。 黑夜爬山是名副其实的 “爬”,不但用脚,而且也用手,草灰、泥污、烂树叶子,抓的满手都是,往脸上一抹,天亮一看,都成了三花脸;衣服也滚得黄一块黑一块,像豹子皮,真是唱戏都不用化装了。福建山区鸟儿特别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叫声,很好听。有种叫天亮鸟,比别的鸟都叫得早,一听它叫,我们就知道快到宿营的时候了,精神也振作起来。白天,躺在山沟里睡足了,也不妨悠闲自在地欣赏一下森林里的音乐会。在当时艰苦条件下,这些生活里的小插曲常常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忘记了饥饿与疲劳。
在这种生活中,还有一件更大的乐事,就是和根据地的群众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工作是在小根据地群众热情协助下进行的,一次、两次,次数多了,小根据地人民对我们就更亲了。我们每次离开,工作同志、赤卫队员和村里群众都要来送行,特别是些老大娘们,简直像送儿子出门一样,哪里袋子拉破了,哪捆东西没捆好,她们当场就替你缝起来、捆结实才让走,嘴里还不断叮咛我们一路小心,当心“团匪”捣蛋,祝我们一路平安。那种热情叫人永远忘不了。有时我们用联欢晚会的形式向他们告别。会场在村上小学校院子里,桌子上放着一盏小马灯、一包黄烟和几壶茶,部队和村上男男女女坐满了一院子。晚会总是开得很热闹,那一带人都会唱山歌,即景生情,连编带唱,很有风趣。记得有一次,晚会节目一开始,一个背马枪的赤卫队员从人丛里站起来,大家噼噼啪啪鼓了一阵掌,他就放开嗓子唱起来:
夏天日子长又长,红军哥哥打胜仗。
苏区人民多生产,革命立功喜洋洋。
不怕白匪来封锁,蒋介石的日子不久长。
这热情奔放的歌声,唱出了根据地人民对红军的爱戴,对革命前途的乐观。它鼓舞着我们信心百倍地去迎接困难,迎接战斗!
一九三四年八月,小根据地积存的物资还有很多,我们一个营的力量一下运不完。后来,总部从三军团调来一个多团的兵力带了一千多民工,进行了最后一次大搬运。部队大白天顺着大路浩浩荡荡开过敌区,所有的民团、土匪都像乌龟缩进壳里去了,气都不敢出。老百姓都站在路边上看红军,有些地方群众还自动地烧了开水慰问红军,他们看到红军挑着大批物资回来了,都高兴的猜测说:“红军一定又打了大胜仗了。”他们哪里知道,由于错误路线的领导,尽管根据地人民和红军尽了最大的努力,仍未能粉碎敌人的第五次“围剿”,不久,红军便被迫离开了根据地,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长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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