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钟以前,当敌人还未开始第三次攻击的时候,团长回来替换了我。
我趁着炮火的间隙,来到高虎垴顶峰——十一连的阵地上。情况很糟,有一半以上的工事,被这连续不断的猛烈的炮火摧垮了,三米厚的木头和石块砌成的顶盖,仍旧被打塌了,有的战士被压死压伤在里面。没有倒塌的,也是东歪西斜,破破烂烂的。战士们正在抓紧时间修补。硝烟、泥土和汗水,在他们脸上涂成灰黑色的斑纹,衣服被撕烂了,有些人身上还有发黑的血迹。
我在高虎垴左侧九连的阵地上,看见一个战士独自坐在倒塌了一角的工事里,用别针把衣服上一块挂下的布条别上去,极力想遮住那个破洞。外面炮弹在爆炸,而他却好像深夜坐在家里的灯光下,那样安静,那样专心,连我走到他身边,都没有觉察到。直到我问他话,他才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嘴唇干得破裂了,焦黑的血凝结在裂口上。他用发白的舌头舐了舐上嘴唇,哑笑了一声,眼光有点羞涩,手指抚摸着衣服上的破洞说:“嘿嘿,真不好看,回去得用针缝一缝。嘿,上阵打仗,谁还带这个!没办法。”我问他:“你吃饭了吗?”他摇摇头。我又问他:“喝水了吗?”他又摇摇头。我一回头,这才看到原先预备着的炒米,早和塌下来的泥土拌在一起了;那一缸清水,也变成了很浓的泥浆。我没有再说什么,他却拉着我靠近一个射击孔,说道:“政委,你看!”我顺着他的手指俯视:阵地外,层层迭迭地躺着无数敌人的尸体。这时正是正午,六月的太阳像火一样,难闻的尸臭直扑鼻孔。那战士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幽默地说:“他们来的时候,拚命叫喊;可是现在呢,一声也不响了。” 看着这位战士,不觉回想起上午战士们的情绪来。我们的工事的确垮了不少,人也伤亡了一半,可是战士们的心反而越打越坚强了。
我刚回到十一连,敌人就发动了第三次攻击。虽然兵力是增加了,队形更加密集,而且还有飞机替他们开道,炮火替他们助威,可是敌人的声威已经大大减弱了。蓝衣社的督战队,再不是冲在前面,而只是举着“二十响”在队伍后边乱咋呼了。乱糟糟的敌人缓慢地向山上爬着,“冲呀,杀呀……”的嚷叫声,好像大风暴过去后海上的回音。只要我们枪一响,就有一大片敌人连忙伏倒下去。而我们的战士呢,一个个目光闪闪,神采奕奕,有的干脆跳到工事的土堆上,骑马似地跨坐着,像打靶那样瞄准打。有的跳出工事,晃着刺刀,向敌人招手喊叫:“你们来呀,来呀!”竹钉地带因为被尸体铺满了,冲锋的敌人踏着他们自己人的尸体,接近到我们工事前沿来。战士们打出手榴弹,然后就突然冲到敌人面前,用刺刀拼杀。敌人有的还摆着枪刺招架几下,有的狼奔豕突,干脆转身就向山下滚去。除了被刺死的以外,活着的敌人逃得慢一步,就被我们的战士连拖带拽地拉进工事里来。当然,我们也有不小的伤亡,人员在迅速减少。有些匆促修补好的工事,又被打塌了。
这时,代理三营长的通信主任已经牺牲,又换成供给主任了。他正在亲手用一挺机枪扫射敌人,一边连声喊着旁边的小鬼:“揩汗!揩汗!”打完一梭子,这才把机枪交还给战士。他见我在前沿,猛吃一惊,朝我嚷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什么时候?快回到指挥所去吧!” 一边不容分说,推着我走。转身又对小刘叫道:“通信班长,你送政委下去!”
我和小刘在被炮火犁松了的山坡上奔跑着。炮弹在四周不断地爆炸,呛人的火药味和热扑扑的烟尘,直冲进鼻孔。我口干舌燥,喘得厉害,小刘紧跟着我,一步也不拉,随时注意着四周,不断向我发出口令:“向左!”“卧倒!”慢一些,他就动手推我。我一边喘,一边说:“小鬼好厉害,学你们教导员的吧?”他不理我,呼哧呼哧喘着气,严肃地喊道:“注意流弹!势放低,”正在这时候,一颗迫击炮弹几乎正对着我们的头顶落下来,躲让已经来不及了,他猛然把我推倒,自己却朝炮弹迎上去,飞起一脚……突然,眼前金光一闪,我就失掉了知觉。
泥块和石头把我砸醒,抬起头看看,一架敌人的黄色飞机正在俯冲投弹,阵地上已经听不到喊杀声了。我跳起身,浑身发麻疼痛,但试着活动了一下,并没有不灵便处。又喊了几声小刘,听不到回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弹坑,坑边有一滩血迹。我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只好自己朝团指挥所走去。我心情很沉重,一路上,总觉得有个年青的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卧倒!……快跑……”
这一场血战,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敌人最猛烈的一次攻击,终于又被我们击退。下午四点多钟,敌人又鼓噪着进攻了一次,可是,那不过是完全失掉了锐气的一种自慰式的攻击罢了。尽管枪炮还打得热闹,白军士兵们一听到被遗弃在我前沿的伤兵的惨叫声,有的就蹲伏下来,不敢前进了,有的转身就跑。
太阳还有树头高的时候,战线终于完全沉寂下来。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炮声,友邻部队阵地上一天的激战,也接近尾声了。敌人在那里留下了大批死尸,狼狈地撤退了。黄昏,等待在团指挥所的人们,一齐朝高虎垴、王土寨阵地上奔去,这里有军团部、师部派来的军政工作人员,有临时组织的担架队员……敌人炮火封锁了一天,阵地上牺牲或负伤的同志,还有大部分没有能抬下来。
团长命令一营上山去负责警戒,三营撤下来休息。我们站在高虎垴后山麓迎接战士们,挨个地把战士们仔细看了一遍。他们穿的还算什么衣服呀,拖拖挂挂的,破得不像样子;脸上污垢斑驳,有的人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有一半人用布片包扎着头部和手臂上的伤口。一天激烈的战斗,没有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疲劳,饥饿,加上流血,一个个都变得苍白而瘦削。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想到早晨进阵地时,是四五百人的大队伍,仅仅一天,一个连队,只剩下短短的一行;一个营,只要轻声喊口令,就全都听到了。过去几次反“围剿”,打了许多次恶战,不但从来也没有这样大的消耗,而且还壮大了许多倍。我们都很激动,尤其是看到那些虽然过度疲劳,却还神气地立正站着的战士们;他们是最忠实最勇敢的人啦。可是,我也想到,仅仅一天就遭到这样大的损失,这样“阵地防御”下去,结果会怎么样呢! 唯一生还的营长走在最前面,袖管挽到臂弯,腰皮带上插一支驳壳枪,满脸泥土和汗渍,有一股豪壮之气。他向我们简单地报告了战斗情况。
对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僵硬,已经不能表达我的心情了。团长的声音也喑哑了,只是轻轻说:“大家辛苦了,快去吃饭,休息。”
晚上,敌人暂时撤了,我和直属队的勤杂人员去打扫战场。月亮刚从东边山头上升起来,银色的光像轻雾一样,在山野间弥漫。我沿着绵延十几里的战线巡视。敌人的尸体这样密,甚至难于插脚。在尸堆里还有敌人的伤兵在哭泣,呼号。供给处的同志带来几个大箩筐,为战士们收集鞋子和其他装具。我们看到,每一只敌人的胶底鞋,都有几个被竹钉戳穿的小洞。在烈士的尸体中,我看到了团总支书记管中会、三营营长韦在纪,以及许多熟识的同志们的遗体。这些烈士保持着牺牲时的各种姿态,有的正在用劲向前刺杀,有的握着手榴弹准备投掷,有的紧紧卡住敌人的脖子,手指一直陷进了肉里。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的脸都是朝向北方,他们附近都有好几具敌人的尸体。我久久地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和敌人搏斗时的情景。他们牺牲了,可是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声音,却永远不会在我们心中消失。
今天回忆起来,烈士们是永远值得纪念的,他们把年青的生命献给了人类最光辉壮丽的事业。可是,英勇的红军在完全错误的单纯防御的军事路线指导下,虽然经过顽强战斗,还是没有能够粉碎敌人的第五次“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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