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接到一份通知,要我到停泊在珠江的邮船上去参加一个重要的秘密会议。
天下着牛毛细雨,江面水气迷蒙。白鹅潭中,外国的舰船成群,游艇穿梭。就在外国浅水舰之间,有一条船的桅杆上,挂着白地蓝边上绣着“邮”字的水纹旗,那就是我们约定的秘密会址。
船舱有一丈来宽,三丈多长,四周用帆布围得严严密密,只有靠船头的两扇玻璃窗透着一丝光亮。
我们三十几个人挤在船舱里,默默地吸着烟。江边上,穿黑色制服、打着绑腿的水上武装警察和戴着墨镜的便衣暗探,来回巡视着。
不一会,张太雷同志走进来了。我们不禁为他的安全担心,同声说出:“哎啊,你又来啦1他轻松地笑了笑,说:“来啦,而且是平安无事。”是的,每次海员工会在沙面“好莳”洋行工人宿舍或是轮船上开党组会,他总是机智地摆脱敌人的跟踪,安然地到达开会地点。不过这几天外面风声太紧,不能不为他捏把冷汗。
他穿着一套灰色工人装,像个洋行打字间的工人。会议开始,他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头,低声而又兴奋地说:“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重要消息,党决定在广州发起武装起义。”起义!夺取政权!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大家听了,都压低嗓子异口同声说: “好1接着,张太雷同志讲了起义的意义和对我们海员工人的要求。他讲得生动有力,不时打着手势,胸前那条怀表的银链,随着手势摆动着。
会议的气氛严肃而又紧张,整整开了两个小时才结束。同志们都兴冲冲地陆续离开了邮船。
不久,在张太雷、苏兆征、叶挺、叶剑英同志,以及周文雍、聂荣臻等同志领导下,“起义行动委员会”产生了。
起义前,“行动委员会”在我家开会,布置起义。会前,我照例布置了母亲和岳母到厨房谈家常,监视对面的茶楼;叫我爱人在三楼做针线活,注意街道附近的动静。
早饭后,张太雷同志又穿着一套深灰色的格布衣服来了。大家挤在一间保姆住的小板房里,围着一张广州市区地图,研究行动日期,调配人选,还讨论了建立政权问题。对行动计划争执很大,有人主张同时攻打沙面租界和河南的李福林反动军队;有的则主张以攻市区为主。张太雷同志专注地倾听同志们发言,偶尔点点头,往地图上画着。有时谁讲得兴奋了,嗓门高了,他就摆摆手,示意声音放低点。等大家充分发表了意见之后,他微笑着平心静气地说:“打沙面,打李福林,当然好,但要估计我们的力量。目前我们的力量不足,所以我同意以攻市区为主,其他地区暂时防御……”他说得头头是道,清晰透彻,大家莫不佩服。
经过反复研究,大家一致同意在十二月十三日举行武装起义。不料敌人发现了我们掩藏武器的米店,被抓去的老板叛变了;决定参加起义的教导团内部也有反动军官告密。因此广州反动当局宣布了特别戒严令,日夜不停地检查户口,并且要调回驻韶关的军队来镇压。此外,军阀张发奎还准备下令解散教导团。情况很紧急,为了争取时间,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行动委员会”当机立断,把起义时间提前到十一日。
这天凌晨,叶剑英同志领导的教导团首先誓师起义。誓师的枪声,打破了拂晓前的沉寂。霎时,在市内各地集结待命的二千多工人赤卫队,像海涛似的涌出来,奔向各指定据点。他们系着红领带,或扎着红袖标,手执木棍、短剑,个个精神抖擞向前冲杀。市民们称他们为 “红带友”。一时大街小巷响彻了冲杀声,振奋人心的歌声鼓舞着人们战斗。全市沸腾起来了。
两小时后,起义部队即占领了全城大部分地区。街头巷尾布满了赤卫队和教导团的警戒。因为有些地区战斗尚未结束,没有口令的人不许随意走动。那天的口令是“暴动”,大家叫起来也特别有劲。
按事先计划,我们几个人带着赤卫队员,分头到西壕口、长堤等码头劝阻旅客不要上船,并通过在“金山”、“龙山”、“广东”等轮船上工作的党员,动员海员离船登岸,参加起义。这样,旅客不上船,船又没有人开,气得那英国老板眼巴巴地在船上来回奔跑。
七点钟左右,听说公安局早已攻下,总站已经在那里开始办公,我们便跑去联络。满街挂着红色横幅标语,“红带友”和教导团的同志们,匆匆忙忙地来回奔走着。路旁坐满了俘虏兵,摆满了缴获的迫击炮、大炮。公安局门前,原来那块老百姓望而生畏的招牌,已换上了“广州苏维埃政府”的大红木匾。
张太雷同志站在门前一张长桌旁,向围着他的人布置任务。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可是他还是满头大汗,只穿着白衬衣和一件淡灰色的绒线背心,站在寒风里,左迎右顾地忙碌着。他嘴角上挂着微笑,态度从容、沉着。这时,吴毅、周文雍、季步高和陈郁等同志也在那里,大家很久没有这样公开地聚在一起了,多么令人兴奋啊!
听他们说,起义一开始,张太雷同志就昼夜不眠,片刻不停地指挥整个战斗,哪里打得最激烈,他往哪里跑;哪里最困难,他往哪里奔;有时,甚至到第一线去指挥队伍作战。听着这些话,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他那忙碌的身影,心里无限崇敬。
这时叶挺同志正在楼上办公室里,用红蓝铅笔在大地图上画着。还有一些据点没有攻下,街上仍断断续续的响着枪炮声。他见我跑上楼来,就说:“你来的正好,快带一些人到东较场军械库去搬运武器,把外边的徒手工人装备起来,去支援打据点的同志。”我赶忙跑出来,和一些工人、士兵坐上一辆卡车,奔向东较常
搬完枪支,将近中午了。周文雍同志对那些正在编队的工友大声叫道:“谁没有枪,拿去!”一队队工人都拥上来领了枪,新奇地、珍惜地用手掂量着。
突然,有人跑来报告说:“敌人从总统府(中山纪念堂)方向打来了!”
未等周文雍同志下达完命令,二三百个工友拿着枪,就和教导团的同志一起冲去迎敌。沿街警戒的“红带友”一听敌人来了,也自动加入战斗行列。工人们不懂战术,见到敌人,一拥而上,有的在人群中乱放枪。
海员黄才拿着枪,边喊边追。他扣了一下扳机,也不知是不会用,还是枪坏了,没有打响。他急了,干脆把枪扔掉,取下刺刀拿在手里,冲了上去。敌人经我们这一反击,死伤很多,没有死的,跪在地上举手投降,把枪扔得到处都是。敌人被追到观音山(越秀山)、五层楼(镇海楼)附近,四散逃窜了。大家高高兴兴地押着俘虏,扛着缴获的枪支归队。
回来后,吴毅同志又叫我们去接管中央银行西堤分行。谁知我们去晚了,那里给搞得乱七八糟,很多人还在搬东西。我大声喝问:“你们哪里来的?”他们说:“政府派来的!”我问:“哪个政府?”他们说:“国民政府!”不听还罢,一听就火了:“你们还不给我滚,打你这个‘契弟’(广州话,小舅子的意思)!这帮混水摸鱼的流氓,见我们都挂着红领带,便爬窗跳楼,抱头鼠窜。我们进去一看,什么都给搬光了,只剩下几个没办法打开的保险柜。第二天,我们的口令改为“赤化”。的确,全广州市都红起来了。我一想起这个口令,就心花怒放。
早饭后,停泊在码头边的几条轮船,由驻在沙面的英国水兵开出海去了,工友们轻蔑地吐了吐口水,骂了两句,再也不理它了。江里不时有国民党和帝国主义的炮艇来往,经过沙面时,向我们挑衅,我们就伏在沙包后射击。炮艇还击一阵,夹着尾巴跑了。
下午,我到总指挥部去联系事情,忽然一个工人同志匆匆跑来,气喘喘地说:“张太雷同志牺牲了。”他用颤抖的双手从怀里掏出张太雷同志的遗物:一只怀表和几枚双毫硬币。他望着这些物件,眼泪盈眶,喉头咽哽,泣不成声地说:“张太雷同志……开完群众大会回来,在黄黎巷附近……被敌人暗杀了……”
听到这个噩耗,同志们的心都像被沉重的铁锤击打着,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人越集越多,大家围在一起,一声不响,眼含热泪望着那只还在嘀答走着的怀表……
风,刮得天昏地暗,愤怒地呼啸着,像在发泄莫大的不平。
天黑下来了,同志们接受了新的任务逐渐散去。我怀着悲愤的心情,回到西壕口,眼望波涛汹涌的江水,紧握手中的武器,在西堤二马路、太平路一带巡查着。张太雷同志的音容笑貌,也像江水一样在我脑海里翻腾。
我认识张太雷同志,已经有两三年了。在这期间,我不知多少次听过他那通俗动人的报告,读过多少篇他在我党刊物《群众》《布尔什维克》上发表的文章。这些报告和文章,真像“太雷”一样震动我的心弦,鼓舞我的斗志,使我得到莫大的教益。不料,在这紧要的时刻,他却牺牲了。刚才战斗中的一瞬会晤,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会面……
入夜,不时传来阵阵枪声。半夜时分,教导团的同志转移了。不久,有一个队员来报告说,在嘉华银行楼上有人打枪。我们立即把嘉华银行包围起来。但铁闸太牢,冲不进去。同志们说:“我们守住,你到总部去搬队伍来!”
我跑去总部,天已亮了。总部门口,人迹稀少,只有几个“红带友”在站岗。一个同志问我:“你来干什么?”我说:“搬队伍!”他说:“总部在昨夜三点钟撤走了!”我一听愣了,问:“为什么?”他说:“总部派人通知你们啦!”我说:“没有遇见。现在怎么办?” 他说:“情况变化,总部交代,要大家设法撤退。”
因为起义提前,农民赤卫队未完全按计划赶来支援,使作战部队得不到补充,战斗力减弱了。这时,反革命的援军纷纷到达,李福林、薛岳、许志锐、缪培南等部,从四面八方向广州市大举反扑。美国战舰“沙克拉明拖”号与英国战舰“莫丽翁”号的海军陆战队,也协同刚从外围赶来的反动军队在长堤登陆,向市区猛烈进攻。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当然,总部撤退是正确的。但现在留下的人怎么办呢?我只好根据总部的命令,跑回西壕口通知大家撤退。
我跑回家,将文件烧了,把刻蜡纸的钢板也藏了起来。枪声越来越近,我吩咐了家里的人立刻疏散,便急忙化装为工人,从六二三路下了小艇,登上去香港的轮船。
这次起义虽然在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的联合进攻下失败了,但是,在起义中献出了生命的许多优秀的无产阶级战士的牺牲精神,将不断鼓舞着我们战胜一切困难,把革命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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