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昌雄楚楼附近湖北省立第一小学校的一间僻静的教室里,有十几个学生装束的男女青少年散坐在那里。我们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青少年到后不久,一个穿白底细黑线条布褂裤的人来了,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气氛显得异乎寻常的严肃。这是我们准备离开武汉前开的最后一次共产主义青年团会议。刚来的这个人就是共产主义青年团武汉区的负责人贺昌同志。他用缓慢而严肃的声音,分析了当前的局势。他说:我们先寄希望于郑州会议,但是郑州会议失败了,冯玉祥背叛了我们,和蒋介石称兄道弟拜了把子;现在,汪精卫又与我党决裂而叛变了革命……接着,他谈到了党在当前的任务,要求党和团的组织隐蔽起来,很多同志需要离开武汉。
贺昌同志的讲话,使我很自然地回想起不久前那些血与火的日子。曾几何时,还是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那时胜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自称为“铁军”的奉军赵倜部被我们的铁军(叶挺部)击败了;夏斗寅的叛乱被镇压下去了;我们在麻城打败了反动的红枪会。从华容也传来了胜利消息:策应夏斗寅叛变的四川军阀杨森部一个旅,竟被华容一万多农民和持刀弄棒的农民自卫队的声威吓跑了。
在这革命运动蓬勃兴起的时候,党本来应该坚决积极地去领导各种斗争的,但却出现了一些令人不解的事情。∪方,广大农民要求发枪,武汉政府却拖延了很久,才准许他们买枪,而且故意把枪的价格抬得很高(每支步枪要收费二十五元,每支驳壳枪收费一百二十元)。这样一来,买得起枪的只有地主富农。他们买了驳壳枪,挎起来向农民抖威风。更有甚者,连已经掌握在工农手中的枪支,也被奉命缴出去了。
几天之前,我曾到汉口“血花世界”(当时汉口有名的游艺场)的工人纠察队总部找个朋友,看见队员们都是雄赳赳的;但过了两天再去时,他们一个个变得垂头丧气,手中武器也没有了。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哪个晓得?奉命缴械了!”
当时,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领导还没有清算,我们还不理解党的政治路线有错误。不过,这一连串的事情,毕竟使我们奇怪、困惑。同时,不少从湖南来的同志,带来了许多反革命叛乱的消息。我们都预感到将有什么巨大的事变发生。现在,听贺昌同志一讲,更感到局势严重:中国革命已处在一个非常紧急的关头了。
从开会的地方出来,到斗级营鸿发栈会见了一个同志。这人原湖南常宁水口山矿工纠察队总指挥,是“马日事变”后逃到武昌的。他问我:“汪精卫叛变了革命,你准备怎么办?” 想了一下回答:“革命到哪里我到哪里!其实,到底到哪里去,当时我心里是没有数的,只是想:如果离开了党,那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他继续说:“家乡是不能回去了,那里敌人正要杀我们的脑壳哩!”
由这个小客栈出来,我突然发现(其实是我前几天没有注意):原来大街上熙来攘往的武装同志现在非常稀少了,偶尔碰上一两个,也是匆匆忙忙走过去,好像有急事。至于那些有着特殊标志的军校女兵(军衣左袖上缀有蓝布的“∨∨∨”标记),一个也见不到了。在大街上,我遇见一个名叫黄醉陶的熟人。几天之前,他碰见我总是叫“同志!老弟!”亲热得很,现在我向他打招呼,他却理也不理,低头急忙走过去了。这家伙后来在华容做了驻扎东山的团防局的大队长,成为双手沾满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的鲜血的刽子手。一九二八年春,我的哥哥涂国瑞就是被他亲手杀害的。
回到了农政训练班,大队长傅杰同志(共产党员)告诉我:局势很紧张,必须设法离开武汉。他关照我不要外出,随时等待命令。
第二天一早,命令下来了:全副武装打野外去。并要求各人把箱子、行李捆好。我们农政训练班原有一百二十人,是由武昌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毕业学员中选拔出来的,年纪都很轻,党、团员较多,成分较为纯洁。但是,整队集合点数时,有些不坚定的分子借机开了小差。上午十时,我们来到平湖门外江边,上了一只大木船。船一时不能开走,在停泊期间,又有人“请假上岸买东西”,走了一批;有的就利用在码头附近散步的机会,向附近巷子里一溜走了。最后剩下的大约只有七八十人。
应差的轮船直到黄昏时才到。我们的木船就由轮船拖着,在滔滔的大江中向东驶去。我躺在拖船后梢上,时时回过头去,望着逐渐远去的武汉,多少往事又一幕幕地涌上心头。我想起了一九二六年冬华容旅省学生等二百多人向省府请愿,要求立即枪毙大劣绅傅道南、孙伯祚的情景;想起了广大群众收回英租界的情景;还想起了在武昌举行的庄严的第二次北伐誓师大会……而现在,我们却不得不悄悄地离开这里了。船在缓缓前进。在繁星闪烁的夜晚,远处武汉的灯火慢慢地稀淡下去,一直消失在黑夜的深处。
“再会吧,武汉!”我叫着。
旁边,一个同志插了一句:“我们总要再来的!”
船在半夜驶近九江。在九江江面停泊的几只日本兵舰不断用探照灯向我们扫射,队长立即命令我们全部潜伏舱内。我们的船从日本兵舰边驶了过去,靠在九江码头上。临上岸,我又深情地向西望了一眼:让那黑暗的世界远去吧,光明一定要来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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