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长是许伯华,原为天津第三典狱长,因在那里搞“模范监狱”有功而被调到山西第一监狱。这个人面慈心狠,诡计多端,非常狡猾,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百般压制,对犯人更是残酷无情,却偏偏信奉“佛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监狱里设三科、一所、一室。一科管理文书,科长由阎锡山的交际处长马立伯兼任,其实他根本不来上班,只是凭其权势兼个职位,到时领取薪水而已。二科管理看守,设有看守长、看守主任、看守,组成一个庞大的看守机构。三科管理后勤、生活和工场的账目等。一“所”即医务所。一“室”是教诲室,每当监狱里新押进犯人或犯人违反“狱规”时,就由教诲师去“说教”,不过是要犯人“遵守狱规,悔过自新,争取早日出狱”等等。
当看守不够用时,监狱当局还让一些犯人当看护,干一些开门、关门、送水、送药等事,行动略为自由一点。当看护者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敌人比较相信的,即所谓“悔过自新”比较好的普通犯,一种是我们有计划地打进去的政治犯。如郭实甫同志就是我们派到病监去当看护的,他利用这个合法身份,带上药壶到处串走,不仅为难友看病、治病,还可以为大家传递党的指示,互通情报,起交通作用。此外,监狱内还开设有鞋、木工、造纸、织布、缝纫等16个手工作业工场。工场的工人就是犯人,他们进行无偿劳动,创造的财富全被监狱当局侵吞。
犯人进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被剃成光头,然后换上监狱里的衣服。这种衣服专为犯人所做,颜色为灰色,上衣没有扣子,只拴条布带子,上脚镣的人穿的裤子是两片,也只拴几条布带子。每件衣服上都编有号码,这个号码也就是在押犯人的编号,叫犯人也不叫姓名,只喊号码。然后按照案情轻重、徒刑长短,戴上不同型号的刑具。一般普通犯禁闭几天后即送工场劳动,对政治犯则不同,除砸上脚镣外,还要隔离关押,不能接触其他犯人,更不许看书报或接触外界。
我的囚衣编号是73号,照例由教诲师“教诲”一通后,被关进“恭”字监。我被关进去的第二天,郭洪涛同志借放风之机,偷偷到我囚室铁窗下面和我打招呼,悄悄地告诉我:“监狱党支部已讨论决定恢复你的组织关系(因被捕后即失掉关系),参加监狱党支部的活动。”
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来恢复我的组织关系,是根据我被捕后的表现决定的。因为我在法庭上拒绝供出自己身份,没有背叛组织,没有出卖同志,没有供出监狱党支部与外面的联系,从而保护了监狱党支部,自己被判无期徒刑。从此,我便在监狱党支部领导下,开始了一个共产党员在一个特殊的战场上进行的特殊的战斗。
监狱里的生活是黑暗的。犯人的政治权利被剥夺,不准自由看书,不准看报,更不准谈论“国事”。吃住条件更为恶劣,按当时国民党政府规定,犯人每月生活费为2元4角,但山西当局又按八折克扣,剩下1元9角2分。就是这个很低的标准,监狱当局还要再扒层皮,真正到犯人口中就所剩无几了。每天只能吃到两顿粗米黑豆饭,有时有少许萝卜咸菜,很少吃到蔬菜,有时能吃到一点盐(内地产的硝盐,很苦,与现在吃的普通海盐大不一样),更谈不到吃油了。这还不算,看守还经常向犯人敲诈勒索,以肥私囊。牢房中又黑又暗,臭虫、跳蚤咬得人夜不能眠,墙壁上到处是被打死的臭虫留下的血痕。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使许多人染上了疾病,又得不到及时治疗,致使不少人死亡。政治犯陈权同志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而自杀身亡,激起了政治犯的愤怒和抗议。
对于共产党员来说,坐监不是斗争的结束,而是一种新形势下的斗争,且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学习时间。因此,同志们都很注意学习,珍惜宝贵的时间。政治犯们原来有一个地下“图书室”,可以看到一些外边送进来的社会科学书籍。后来书越来越多,大家便选出一位同志负责保管,写出存书书目,人们可以按书目去借,看完之后退回。为防止被监狱看守发现,在管理上我们就分散保存,有的存在个人手中,有的埋在地下。在阅读时,我们也采用了“两手准备”,在手上同时放两本书,一本是社会科学书籍,一本是监狱里允许看的佛道经文之类。如果看守来了,就把社科书藏在佛道经书下面,看守走了,就继续看要看的书。有一次,李波同志看《反杜林论》时,不小心被看守发现,随即报告了典狱长。典狱长便提讯李波,追问看的什么书,他机智地回答:"《反杜林论》讲的是佛教派系斗争,杜林是个佛教徒,反杜林的也是个佛教徒,我是在研究他们之间的斗争问题。”
典狱长本来信奉佛教,听后半信半疑,但又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只得说:“你讲了半天,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算了,你拿回去看吧。”
以后,我们继续用这种办法看一些社会科学书籍,并在党支部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请理论水平高的同志给大家讲解马列主义理论。当时在押的共产党员孙启明同志,原是河北省委派到山西特委的负责人,曾在苏联留过学。还有娄凝先同志,原是山西少共(青年团)的负责人,北京大学的学生。他们的理论水平都很高,党支部就请他们来当辅导员。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大家一面看书,一面讨论,学习热情很高。特别是在讨论、研究问题时,同志们互相启发、辩论,使许多问题越辩越明,弄通了不少道理。就我个人而言,真正懂得点马列主义基本理论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在被捕之前,有的负责同志跟我谈起过,如果万一被捕坐监,可以利用坐监的时间进行学习,把敌人的监狱变成我们的学校。因为在工作时很难顾得上系统地学习点理论,我也曾想看点大部头的社会科学、马列主义书籍,但终因工作紧张而未能如愿。记得天章同志曾说过:“现在我们的工作既艰苦又紧张,因此,要重点学好党的文件,注意多看报纸,以了解形势发展态势,适应工作需要。当然,抽空看一点书也是必要的。至于大部头的书,一来我们没有时间看,二来也不一定看得懂。”
现在果真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我便利用一切机会和时间,同大家一起读书学习,同时争取更多地得到同志们的指导和帮助。这段时间,我主要读了三本书,一本是日本人山川均著的《辩证法与资本制度》,一本是《理论与实践社会科学的根本问题》,一本是日本人河上肇著的《新经济学大纲》。
在和同志们的讨论中,使我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有了提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印象很深:在讨论马克思讲的“一切的方法它必须自身就成为目的”这个观点时,我们就联系实际,联系绝食斗争,弄明白了绝食斗争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通过绝食,改善待遇,扩大党的政治影响,团结狱中的难友和敌人进行斗争。当准备绝食时,绝食是目的,绝食开始后,它就是方法,目的是争得改善待遇。即使达到这个目的,也还要继续斗争,因为还有新的目的。马克思还有句话,“大凡成为问题的东西,必定有解决问题的条件存在着”。这个道理拿到现在来看很容易理解,但在当时要想真正懂得,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类似这样的问题,我都是通过学习、讨论得到了正确的理解和认识,受到很大教育。现在回想起来,我还非常怀念这一特殊时期的学习生活,实际上是我思想理论水平的一次飞跃,而这次飞跃对我信仰马克思主义是十分重要的。
狱中的生活虽然十分艰苦,但在真正的共产党人面前,再苦的日子也会过得趣味盎然。我们在一起过的真正是共产主义生活,彼此不分你我,有钱共同花,有饭大家吃。按照狱中的规定,犯人家属每月可探一次监,并允许家里送些吃的、用的零星物品,但必须经看守检查后方能送到犯人手中。无论谁家送来了东西或钱,都由大家共同享用。那时,我的家庭经济状况较好,当父亲得知我被捕入狱后,便四处奔走,设法营救。太原市的一位大律师王鹤亭(府谷县人)与典狱长许伯华的私人关系很好,父亲便通过王大律师的疏通,改善了我在狱中的生活条件,解除了脚镣。父亲又找了在太原很有名气的山西同善社社长王树侯写了一份呈文,呈给绥靖主任阎锡山、山西省政府主席徐永昌,以助军饷保我出狱。记得呈文的题目是《毁家纤难》,主要意思是愿出钱做军饷,以支援国防,希望能保我出狱,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我看了以后表示不可。
“九一八事变”后,全国人民要求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的呼声日益强烈,群众的反日情绪日益高涨,国民党政府不得不在所谓“国难会议”上决定:国家处于危难,政治犯可以减刑三分之一。这样,我就由无期徒刑改为15年有期徒刑。因此,当父亲来看我并告诉我营救打算时,我告诉他,像我这样的政治犯现在是不可能出去的,好在已改为有期徒刑,出狱有望了,劝他回去,不要再四处奔走了。父亲听从了我的意见,临行前,向太原的万盛恒栈(我家在此栈有股份)的掌柜交待:每月给我送30元钱、两袋面粉。这样,我就成了狱中难友的“富翁”,这些钱和面粉就由难友们共同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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