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们和一些普通犯被关在警备司令部大院的一所坐北朝南的大屋里,东西两头关押犯人,中间有卫兵流动监视。后因大院里的犯人越来越多,我和王集桐、刘正平等被敌人认为是要犯,就转押到小院囚室,分房隔离。
小院内还押着军阀孙殿英的一个师长,是贩海洛因被抓起来的。他认为我们也是贩海洛因的,问我们:“你们贩了多少?”
我们说:“我们是共产嫌疑犯。”
他说:“噢,你们是红的,我是白的。”
这个人后来被孙殿英要走了。据说开始时阎锡山不放,于是孙殿英就把山西禁毒委员会负责人马君图的母亲抓起来(因其母抽大烟),挟制阎锡山说:“你若不放我的师长,我就干掉马的母亲!”
结果阎锡山只好把这个师长放了。
后来,原审讯过我们的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的几个家伙也被关在警备司令部。原因是“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太原学生在我党抗日政策影响下,出于民族义愤,要求抗日,上街游行示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反对国民党不抵抗主义。当游行队伍走到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请愿时,遭到国民党山西省党部卫队的开枪镇压,打死了进山中学学生穆光政。进山中学是阎锡山开办的学校,学生大多是有权有势的官宦子弟,据说穆家就有后台,穆被打死,他家里当然不干。山西各界人士也提出抗议,要求惩办凶手。阎锡山早与蒋系国民党山西省党部有矛盾,不满他们在山西活动,便乘机下令太原警备司令部荣鸿胪,逮捕了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负责人韩克温、姚大海等和省党部警备队长黄福祥等。这些人都是坚决反共分子,也是审讯我们的法官。
他们被捕后,关押在警备司令部一间大屋子里,和政治犯、普通犯在一起。听卫兵讲,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负责人和政治犯关在一起提心吊胆,怕政治犯报复,而政治犯见他们的狼狈相,更加鄙视他们。不多几天,在蒋介石的干预下,阎锡山只好把他们放了。这也可以看出蒋、阎之间的矛盾所在。
其实,阎锡山逮捕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的人并非支持抗日活动,而是借机打击国民党在山西的嚣张气焰,以维护其山西土皇帝的统治。
我们被转到小院后,这里的条件比大院更坏。小院共有十几间房子,房间没有炕铺,每人只有一块棺材大小的地方,铺点干草就在上面睡觉。我们移到小院初期,看到汪铭同志也押在这里。汪铭同志是陕北神木县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负责过山西党的工作。大革命失败后,他接受周恩来同志的指示(见《周恩来选集》上卷第19页),又在山西领导党的工作,后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备受酷刑,拒不认供,被关在太原市警察局达两年之多,党组织及其亲朋好友曾多方设法营救未成,我也去看过他。敌人曾让他写个声明,说明不再干共产党就可以释放,遭到汪铭同志的严词拒绝。在警察局关押期间,有一个警士受到汪铭同志的启发教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们准备找机会共同逃出警察局。后由于山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敌人准备大肆搜捕共产党人并实行镇压,便把汪铭同志又押到了国民党省党部,出逃计划未能实现。在省党部,敌人对汪铭同志进一步审讯、拷打、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但他仍坚贞不屈,无任何口供,敌人无奈,又把他送到警备司令部实行军法会审。因为他是要犯,单独加锁,不许和新来的政治犯接触。后来,敌人有意安排叛徒孙斌关在汪铭同志的隔壁,汪铭同志不知道孙已成为叛徒,他们在墙上掏了窟窿交谈时,汪铭同志把自己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孙斌。不几天,敌人把孙调开,汪铭同志被判处死刑。可见,汪铭同志之死与这个叛徒的告密有关。叛徒孙斌于解放后混进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当副主任,我在一个同志家里见到他,他显得很不自然。我给西北局书记刘澜涛同志讲了,他说:“这事你最好写个报告给中央组织部。”
我写报告给中央组织部后,经过审查,完全属实。后来把这个叛徒关了起来。
汪铭同志牺牲前,敌人把他押上法庭,宣布按“危害民国治罪法”第一条第一款处以死刑,问他还有什么话讲,他大骂国民党。敌人备大菜叫汪铭吃,他不吃,并坚定地说:“走!”
到了刑车上,汪铭对执行的士兵说:“我不知道今天要执行我,要知道的话,就把身上这件皮大衣留给难友们。我大衣里有钱,你们赶快撕开,你们拿一半,分给我的难友一半,把它都分了。”
到小东门外刑场枪杀时,敌人要他跪下,他坚决不跪,站着被敌人打了两枪,壮烈牺牲。押解他的士兵回来告诉我们:“汪铭真是好样的!”
并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士兵们还把从皮大衣拆出的钱分给我们,我们说不要,你们拿去用吧。汪铭同志牺牲后,他家里把尸首运回老家神木。
1988年,党组织为悼念汪铭同志,又把遗骨运到太原重新安葬。我为他写了下面这首诗送去,表示哀悼。
吊汪铭同志
法庭无口供,囹圄两载整;
平定高部变,红旗飘晋东;
阎氏统治危,加紧捕党人;
九一八事变,三晋起风云;
我党大破坏,叛徒最可恨;
汪案又复审,软硬计施穷;
军法会审判,执刑小东门;
烈士不下跪,挺立血泊中;
卫兵举拇指,真是大英雄;
当年九英烈,早丧弟一人;
立碑迁墓葬,垂范后来人。
我们在小院被关押期间,这里还跑了一个政治犯,震惊了太原当局。这个人高个子,很精干,住在我房间的隔壁,我记得他是冯玉祥汾阳军官学校学生,搞军事工作的。有一天傍晚政治犯排队上厕所之际,他可能事先有准备,在上厕所时,乘卫兵疏于看管,他把脚镣卸下,正好又遇上刮大风,便从小院小门跑了。当时我看到了。卫兵是在关门时才发现少了一个政治犯,急忙上报。敌人出动大批军警抓人,但没抓到。值班卫兵被判了10年徒刑,敌人对我们看管更严了。这个同志叫什么名字,以后下落如何?不得而知。
随着山西特委、军委、青年团等连续被破坏,被捕的同志越来越多,而这些同志大都于1931年10月前后被关进警备司令部。记得当时有刘天章、殷凯卿、任国祯、郝毅、于澄波、韩昌泰、杜文卿、高顺喜等,还有一个才从苏联回来的小个子南方青年,后来知道他叫郝敬民。
看到这么多同志被捕,也就知道了山西党组织被破坏的程度,真令人痛心!
在警备司令部关押期间,尽管敌人看管很严,但在上厕所或吃饭时,大家还是有机会见面。有一次,我在厕所里碰到了刘天章同志,我告诉他丁楚元、孙斌等叛变了,天章同志气愤地骂了一句:“真无耻!”
他也把由于叛徒出卖、山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的简要情况告诉了我。
刘天章同志被捕后,敌人妄图从他身上得到山西党组织的重要机密,便由韩甲三亲自出马审讯。但每次审讯,天章同志总是泰然自若,从容不迫,绝不招供,使敌人一无所获。敌人拉出4个叛徒来证明刘天章是山西共产党负责人,但他一口咬定自己叫王慎修,山西蒲州人,是卖柿子的。敌人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便对天章同志施以种种酷刑,万般折磨。当敌人用烧烙铁逼供时,他仍忍痛无供,使得敌人大为震惊。敌人从叛徒那里知道了天章同志的真实身份后,对这一案子更加重视。刘正平同志告诉我,韩甲三在审讯他时,洋洋得意地讲:“山西共产党被我们一网打尽了,我们抓住了山西共党的大头目大眼刘(指天章同志),他与瞿秋白并驾齐驱。”
当我把这情况转告天章同志时,他微微一笑对我说:“敌人把我估计过高了,我怎么能和瞿秋白比呢?你们不要怕,他们不过判我十年八年徒刑,你们有个三年两年就可以出去了,出去后要好好干。”
天章同志讲这些话,不过是对我们这些年轻同志的安慰而已,其实他深知自己案情的严重性。1931年11月13日,刘天章同志与任国祯、殷凯卿同志一道,被国民党山西军法会审处判处死刑。
面对敌人的屠刀,天章同志大义凛然,昂首挺胸,高呼口号,视死如归。敌人惊慌失措,急忙用棉花将他的嘴堵住。在场的群众无不为天章同志的英雄气概所感动,有的失声痛哭,连押解他的士兵也惊叹不已。天章同志牺牲时,年仅38岁。
这次山西党组织遭到大破坏,共有9位同志先后被害,他们是:汪铭、刘天章、殷凯卿、任国祯、郝毅、于澄波、郝敬民、陈生达(陈麻子)、刘正平。对这些同志的牺牲,我们深为悲痛,在监狱为他们秘密举行了小型追悼会。
刘正平同志被捕前,给军阀孙殿英部邢肇堂旅去信,争取邢旅起事,被捕时,敌人搜出了他给邢写的信,内有“平事不久将有二次表现,此亦环境使然,任何人阻止不住”等语。
敌人对此信非常重视,一再追问此信的意思,刘正平答:“我坦白地说,‘平事’指‘平定兵变’。‘不久将有二次表现’,即有二次兵变的可能,这是环境造成的,因高桂滋治军不严,欠饷不发,兵变人枪不足一千,派出部队追击,又哗变一部,可见军心不稳。邢是我的老友,给他介绍高部的情况,是要他注意稳定军心,不致蹈高部之覆辙。”
敌人听后说:“你讲得倒很漂亮。”表示不信。
正平同志开始与我们关在一起,他表现乐观,与同志们相处友爱。大家认为他已经不是共产党员,过不了几天就会释放,他自己亦是这样想法,谁料他也遭毒手!据说刘正平之死是因为高桂滋给阎锡山发了电报,说“平定兵变”是刘正平发动的,非处死不可,阎锡山就将刘正平处死了。在宣判刘正平同志之前,先宣判了我和王集桐、王全胜、刘俊才4人,当时书记官手拿虎头牌,沿路布满了警察和宪兵,这是要杀人的征兆。两边的群众议论纷纷:“看样子今天要处死4个,这么年轻就死了,真可惜。”
我们当时也认为必死无疑。对于死,我并不害怕,头朝天看看,心里觉得死得太早了,遗憾的是不能再为党工作了。但宣判的结果不是死刑,而是无期徒刑。宣判后,我们被押回牢房,接着就宣判刘正平死刑,我们听到了他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等口号,心里一阵阵痛楚。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至于任国祯同志,我们只知道他是山东人,称他山东老王,并不知道他真实姓名。新中国建立后,在济南见到陈少敏同志,她告诉我1931年在太原牺牲的山东老王就是任国祯同志。任不是山东人,而是辽宁人,是陈少敏同志的爱人,曾任过山东省委书记。
浏览:3667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