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7月,我出生在陕西省府谷县城内的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小名“全福”,上学后改名“高举”,字“志挺”,抗战后改为“克亭”。
我全家8口人,除父母、兄长外,还有两个嫂嫂及两个妹妹。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兄长均经商,而且兼营几个商店,兄长曾任县商会会长。父亲高直甫受“土地为本”的思想影响,又投资买了些菜园地、山地,并租给佃农耕种,成为商业资本家兼地主。父亲为人厚道,性情谦和,乐于助人,从不发脾气。记得他曾钻研过陈修园的《医宗金鉴》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自学中医,免费为穷人看病。因而,群众称他为“善人”。我是老生子(小儿子),父亲对我特别喜爱。小时候学校兴换帖结友,我结交了许多朋友,有些是穷学生,他们有困难,年节置年货没钱,我就帮助他们在我家商店购物,付不起款就以我少东名义赊欠。我年小上不了账,临时记到赊欠账上,到年底结账时转到我父亲名下,我父亲才知道这笔欠账。老人家虽然不高兴,但也不讲什么,怕我作难。母亲也是位心地宽厚的老人,同情有困难的人,遇到来借钱的人,人家哭鼻子,也顾不上看看是真是假就把钱拿出来了。
我的家乡府谷县属陕北23个县之,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黄河西岸。“千年黄河水东流”的黄河水,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观——黄河水西流。府谷县境内山连着山,平原很少,而且缺水多早、山光坡秃,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因而地瘠民贫,经济文化十分落后,历来是兵荒马乱的地方,官府的统治亦比较薄弱。有一首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民谣很能说明当时的情况:“府谷城,黄土坡,穷山恶山饿石头黄河水倒流。”府谷城就有了“饿石头”的别名。
在封建伦理道德思想影响下,父母望子成龙心切,又由于社会动荡,没有权势是很难保住家产、保住门面的,因此,父亲希望我能读书出名,做官显亲。
我7岁那年(1918年),父亲便送我进一所设在县城东“明伦堂”祠堂内的私塾读书。虽然私塾地址离我家不太远,入学的第一天,父亲还是亲自去送我。记得私塾先生叫杨廉,一起就读的有十几位同学,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孟子》《诗经》等。那时念书,纯粹是死记硬背,先生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读,学生则天天咿咿呀呀呀地念书、背书,根本没有什么讲解,读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天天背书,若背不出来,先生就要打板子,有时先生还用他的铜烟袋打。凡是先生要打,是决不会“手下留情”的,学生的手掌、手背常常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因此学生见了先生,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每年的节日,如春节、端午节、仲秋节等,学生还要给先生送礼,而先生对学生态度的好坏,则要看学生送礼的厚薄。礼送得多,学生就少受打骂,而且教书也比较认真,反之则不然。
我在这里读了5年书。在这期间,有几件事使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一些影响。
其一,哥老会与营救五舅。府谷县位于陕(西)晋(山西)绥(远)三省交界处,与山西省保德县隔河相望,当时陕北受军阀镇守使井岳秀的统治。这个反动军阀统治陕北多年,横征暴敛,无恶不作,人民恨之入骨。地处府谷边界绥蒙一带人民因生活困难所逼,铤而走险,组织哥老会会门团体以图自保,参加哥老会的人大都是被迫揭竿而起的农民,他们一面种地,一面组织起来拿起武器同官府进行斗争,有时也打富济贫,人称“独立队”,而统治阶级官府则称之为土匪。有一次,哥老会要攻打府谷县城,我五舅做攻城内应,不料事情败露而被捕,眼看就要杀头。为了营救五舅,我母亲带着我到士绅名流家求情,恳请他们出面保释。大概是我父母的人缘尚好,因而,许多绅商和各界人士到官府请愿,终使五舅获释。五舅出狱后向我母亲跪拜道谢,母亲劝他安分守己,不要再干了,而五舅似乎没有理睬,不久就走了。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像他这类的青年人,即使在赴刑场的路上也毫不畏惧,沿街商店门前摆着酒菜,以表示送别死者之意,这是本地的老习惯,他们有的拿起大碗酒一饮而尽,喝完把碗一摔,胸膛拍得“嘡嘡”响,高喊“再过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记得一天官府一次杀了28个人,全是青年,有好多就是府谷县人。那时我还小,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对这么多青年被杀感到惋惜,对这些人的英雄气概很是佩服。
其二,派款父亲被打。在当时的社会里,封建割据的军阀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是靠压榨当地群众而生存的,因此,军阀部队向驻地各界人士派粮、派款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军队又向地方派款,而恶绅吴乾元仗着其与官府关系密切,硬把应摊在他家的款项转嫁到我家和其他一些商人身上,这自然引起我父亲和其他人的不满。我父亲愤而找他讲理,但吴乾元仗势欺人,不但不交纳自己应交的钱款,反而指使人打了我父亲,官府还硬叫我父亲再交份罚款。此事我父亲愤愤不平,我也感到官府、军队太不讲理,社会黑暗,世道不公,以至于斯。
其三,父亲喜欢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也喜欢看戏,因此经常给我讲黄巾起义、群雄割据、梁山好汉等一类故事,还常带我看戏。记得有一次到城内关帝庙看戏,父亲对我说:“这个地方是农民打天下时做过的‘金銮殿’。”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关帝庙在明朝府谷县清水人王嘉胤造反攻进县城后,曾以此做“金銮殿”称帝。这些英雄造反的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响。
在我读私塾期间,中国社会正处在大变革、大动荡的前夜。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在中国产生了强烈反响,一批先进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使中国的思想界发生了剧烈变化。五四运动的爆发和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是中国革命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中国革命从此掀开了新的篇章。然而地处偏远一隅的我的家乡,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就连我们这些读私塾的孩子,头上依然拖着长辫子。但既然冬天即将过去,春天的来临还会久远吗?
府谷县的经济、文化之落后,反映在教育上便是全县仅有一所“新学堂”,即府谷县高小,是全县的最高学府。
学校坐落在城南门外的城墙边,面对黄河。
我12岁那年(1923年),由私塾转到县高小上学,这也算是一个飞跃吧。到这里上学,必须剪掉辫子,不剪辫子不准进校门。这在当时可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了,因为这是向传统的封建思想的一种挑战。我母亲这一关就难通过,她抚摩着我的辫子,流着泪,怎么也不肯让剪。后来,亲友们反复劝解,以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一类话为理由说服她,才勉强同意了。我的辫子剪下后,母亲还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一个匣子里保存着。为了进这所“新学堂”,家里还特意为我做了一身蓝制服。剪掉辫子,再穿上新制服,我倒真打扮成“洋学生”了,心里充满了新鲜感。
“新学堂”的课程果然与私塾不一样,有国文(即现在的语文)、算术、英语、历史、地理、修身(类似于今天的政治课)等,其中国文、算术、英语是主课,教员大都是外地学校毕业的学生,也有前清老学究讲古文。青年教师大都崇尚西学、国文,有时也自编讲义。我记得他们就编选过胡适、陈独秀的文章。学校里考试极严,不及格者要留级。
学校的前期校长叫刘聘之,此人数学课讲得很好,而且学问好,人格高尚,很受学生欢迎,在学校管理上也较为开明。后期校长叫“尤天一”,外号“油脖子”,是山西第一师范的毕业生,原任国文教员,后当上了校长。他当校长后,又请了几个他在一师的同学到校任教,这些人学问还好,但思想陈腐,以吃饭混事为准则。尤天一是个善于逢迎拍马的人,与县长交往甚密,很得县长的赏识,因此县长派他的承审员塔某到学校担任了国文教员。
我在县高小读书的几年,正是全国形势急剧动荡的年代。马克思主义已经得到传播。孙中山先生倡导的三民主义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和维护,我父亲就是个三民主义的拥护者。
在这期间,我在家庭包办下结了婚。我不赞成,学校老师也都表示不赞成,认为早婚有害。但父母执意要办这门亲事,我也只得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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