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九四八年春季在这个医院开刀取子弹的事,这次手术也是三个日本医生做的。他们对我先进行X光透视检查,确定了子弹所在的部位,再进行手术前的卫生准备,施行了腰椎半身麻醉,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我就躺在手术台上看着手表,从向切口处涂碘酒消毒再切开皮肤肌肉,到取出子弹,进行缝合包扎,整个过程恰好是二十分钟,这要在现在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在当时,真使我感到惊异不止,不讲民族关系,不提民族成见,做为一个伤员,总得感谢医生。
手术之后,就派了一个日本护士对我进行特别护理,她的名字叫三浦芳子,是一位立过三次大功的模范人物。派她来护理我,是我们的所长李月珠的精心安排,他知道我平时和她接触较多,而芳子对我也有好感,老李是有意成全我们而给我们创造一个方便条件,这当然也符合我们的意愿。他之所以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和一个日本护士金井谈恋爱而我给以支持的缘故。
芳子护理我,自不必说是精心周到的了。当然在开始我不能认为她是对我有情,因为她对任何伤员都是那样关心和体贴。她每天给我打针服药,替我洗脸洗脚,饮水喂饭,整整七天七夜不离开我的病床。在我发烧的那几天,她用她的两条毛巾轮换着给我头上做冷敷,整夜的不回宿舍,困倦了就坐着凳子,趴在我的病床上合一合眼。在十几天的过程中,我对她天南海北的讲了不少中国的风俗民情,以及我当兵和日本侵略军打仗的故事。她也向我介绍了她自己的身世和遭遇。我对她说,你们日本人的祖先原本也是中国人,是秦始皇派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到东海寻求长生不老的仙药而在本州、北海道、九州等地定居的。日本的文化也是他们带去的,因数带得不够应用,才把汉字拆开来使用,就变成了你们的日语片假名。她听了几乎笑出眼泪来,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在病房最后的几天,几乎是彻夜长谈,无话不说。
芳子提到她家里也有父母兄弟,她被迁来东北后,曾经是结了婚的,并且生了一个男孩,后来她丈夫被征去当兵,战死在中国的战场上。在苏联红军出兵东北的时候,她和一群日本居民,背着孩子在一个山洞里躲避,由于小孩子饿得啼哭,怕被苏军发现,她们的组长就下令:凡是三岁以下的小孩,统统由自己的父母用手掐死……,说到伤心之处,她已是泣不成声了。她还说:“我被召到你们医院来当护士,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每一回想起以往的悲惨情景就觉得心酸,你是知道我的苦处的第一人”。并要求我替她保密。并说:“你要对外人讲了,我就会羞得自杀的”!我听了她的话,就对她讲了些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哪一个做父母的能把自己的孩子掐死呢?所以中日两国人民应当把仇恨集中在日本军国主义分子身上。有时我拉住她的手来安慰她,她也坐在床下伏在我身边哭诉前情,用手绢擦去泪痕。正在谈着,东方已亮,她说:“啊呀,天不早了,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就这样,十几天的工夫,我们之间感情进一步加深,说起话来,办起事来,也俨然象一对未婚夫妇了。在这里,我体会到,男女之间,不分国籍肤色,都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在促使他们接近,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会结合在一起,正如中国俗语说的:“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了。这时我心中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相信她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她有时不小心竟然说出了“我们以后”如何如何的话,马上脸上又是一阵绯红,用双手捂住眼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我们两人在一起两三年的相处中,只是心心相印,谁也没有公开地表明过这种意思,只是有一种神密的力量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相爱的心情通过眼神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动作表达出来。我保持着一个革命军人的品德规范来对待她,从来没有过什么越轨行为。因为既然是纯洁的爱情,那是不允许沾污的,更何况我同情她的悲惨身世,感谢她对我的关怀,也不忍心给她增加心灵上的创伤。我们都期待着总有一天会使梦想变成现实。
从这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成了人人皆知的公开秘密。有些日本护士经常守着我故意地提到芳子如何如何,用眼看看我,马上就是一阵笑声。
一九四九年大军南下,医院进驻汉口市,扩编成中南军区武汉陆军总医院。一九五O年春,一部分日本医生护士包括芳子在内,将要调往旅大市海军医院工作。芳子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向我表示,她有意回到故乡去看望她的母亲,并说:“咱们的事怕是不成了”。在她向我告辞的时候,我们相互交换了照片,她给我写下了她的通信地址,告诉我,她如果回国,会给我来信的,最后说了声:“永远也忘不了你”!眼泪便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我们自然是依依不舍,难分难离,总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她启程的日期再晚一些。当我把她送到开往东北的火车时,只见她坐在火车上,面朝另一方,双手捂住面颊在抽泣,当火车开动了的时候,她才从窗口伸出摇动着的右手,我们就这样分别了,从此我们就结束了这一场浪漫式的恋爱史。不过这种印象是不好丢掉的,但愿她按照我的希望,回国后参加日本人民的革命斗争。
一九五二年之后,芳子从旅大海军医院给我来过信,还附寄了她在海滩上休息时拍的照片,她面向东方,象是遥望隔海的故乡。她的信写得很长,其中半是日语半是汉文,有些地方还使用了符号之类,文字虽然难读,但仔细推敲,其意思是很理解的。我发现有些语句上沾了水滴,我猜想这大概是她的眼泪的痕迹。我的回信就不象在一起工作时暗中传递小纸条时那样使用“亲爱的”、“吻你”等等字眼了,只是保持着一个同事之间的口吻,因为我在信中告诉她我已在一九五一年结了婚。此后,由于中日关系还没有正常化,她回国后便断绝了音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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