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老年人喜欢怀旧,病中的我尤其爱怀旧。许多往事,特别是1942年秋胶东反“扫荡”斗争中的榆山后战斗,常令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1942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最困难最惨烈的年头。
这一年的11月8日,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由北平窜来烟台,纠集日、伪军及赵保原投降派共2万多人,采取拉网合围、密集平推、见山搜山、遇村梳村的战略战术,在栖霞、牟平、海阳边区,向马石山进逼,妄图一口吃掉坚持抗战的胶东八路军。
当时,我在胶东军区第十六团二营五连当机枪班长,连队的干部战士绝大多数是胶东生、胶东长,人熟地熟,闭着眼睛也辨得准东西南北,摸得清山山水水。当日寇凶焰万丈、大军压境的时候,我们根据军区首长的指示,部队化整为零,以营连为单位,巧妙穿插,避实就虚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11月24日,当鬼子把马石山围得铁桶一般的时候,整个部队早已毫发无损地跳到了圈外,即使被鬼子网进去的2000多名群众,也在一夜之间被我军的零星部队几进几出护送突围1800余人,但有500余名群众被鬼子杀害,这就是令人发指的“马石山惨案”。
当然,鬼子们的牛皮还是要吹的,扬言已将胶东的八路军斩尽杀绝,“拉网合围”,强化治安,获得了预期胜利云云。
为了戳穿鬼子的牛皮,进一步宣传群众,发动群众,夺取反“扫荡”斗争的彻底胜利,我连奉命去榆山后一带开展工作。
榆山后是一个不大的山村。当时,全村的青壮老幼妇孺全都躲进了山林沟壑,无鸡犬之声,无人迹可寻。就在王连长下令继续前进的时候,西山头上突然出现了几匹军马在试探性地往返狂奔。
王连长眉头一皱,跟指导员说:“不好,我们跟鬼子遭遇了,撤!”
不料,连长的一个“撤”字刚刚出口,头戴钢盔的鬼子兵便黑压压地涌上了西山头,机枪、步枪、小炮泼水般朝村子里打来,村子里草木横飞,墙倒屋塌,一片火海。
战士们一边呼喊着“打呀,跟小鬼子们拚啦!”“宁死不作俘虏!”的口号,一边拼命向敌人还击。
战士们子弹打光了。
机枪班的三挺轻机枪哑巴了!
指导员、副指导员和80多名战友倒在血泊之中!
40分钟后,敌人停止了射击,旋即,又像一群恶狼似的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嗷嗷叫着朝山下冲来。
我在阵地上爬来爬去,全连90多人,活着的只有8个,其中有王连长、迟树鑫等,还有三名炊事员。
我说:“连长,快撤,敌人下山了!”连长一双喷火的眼睛怒视着下山的鬼子,手里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连长”,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你王连长,十六团还会有一个五连,走!”
说着,我和迟树鑫架着连长的胳臂,硬是把他从死亡线上拖了下来。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新的五连重新战斗在抗日最前线,而且愈战愈勇,接连打胜仗。
1945年秋,我们部队从烟台登船,去了东北。从此,我跟随四野,战辽沈,打平津,下长沙,又从长沙西进大西南。全国解放后,我就一直留在了重庆,再没有回过生我养我的胶东。
往事历历,想起那80多名长眠地下的战友就心如刀绞。我不知道他们葬于何处,坟头上有没有一幢青石碑,有关县市的史志上是否留下了这方面的记载?
我还在苦苦寻找着王连长,寻找着迟树鑫,不知道他们是否健在?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年年做此梦,年年梦不圆,王连长、老迟,你们在哪里?
(陈福山口述 刘裕华 孙德亭整理 载《老干部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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