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姜文元,早故,我未见过,是在县衙粮房做“书笔”的(写缴纳粮银册子的),据说有点学问,还医道很好,我曾见他遗下写的《经验良方》小本,其中许多用中药治疗各种疾病的药方,另外见他一本杂记本,字很清秀,其中有“晋国天下莫强焉”的谜语,有《寻芳图》的回文诗,最中间一个“芳”字,然后在大方框内成米字形接向方框各边的各行文字,不管纵横倒正地读,都能形成“芳”字结尾的一首诗。更有乾隆(或康熙?)皇帝巡访时遇见一个美妇的诗,那诗写道:“登古道,过荒庄,谁家少妇碾黄梁?玉腕杆头抱,金莲步下忙,轻帚扫,慢簸扬,汗流粉面花含露,糠扑蛾眉柳带霜,勤与俭,贤与良,可惜淑女配村郎”,祖父有恶嗜 —─ 抽大烟(吸鸦片),把田地多卖出,却把随田应徼的粮银留在家里(为了暂时多卖点钱),因此家里只剩十几亩地,却要交纳七钱九分四厘重的粮银。
父亲不识字,却听过祖父读书(也许祖父教他),他常笑着背诵:“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吼(叟)!”就自己大笑起来,每年过年,别人向他说“过年发财”时,他也总是说:“彼此,彼此!”。
父亲留着辫子,每年冬天,到东山(架山一带)去搂草,每晚赶着毛驴回来,驴驮两网袋草,他挑两网袋,回来卸下驴时,柴草粘满了他的发辫。直到我九岁上学时,父亲才剪了辫子。
我们住着三间低矮碰头的破草屋,下雨直怕屋顶塌下来,有两间东厢房. 那年东厢房的屋梁折断,把父亲的腰压伤,其后全身浮肿,久日不消,最后经人介绍用丝瓜瓤熬水喝,全身的浮水,都由小便尿出来,病才渐渐好了
我家养着一头毛驴,是和后邻李三哥两家“割锯”(合作)耕种,那年冬天,还替李三哥饲养一头小牛,一冬天却攒了不少牛粪,经常养一头猪,猪肥时总是卖给村东头姜生的床子上去杀,姜生等每次来赶猪,都带一有大铁勾的长杆,把猪脖子钩住拉走,父亲总是劝他将猪赶走,不要用铁勾拉,有一次,我生病,母亲许了“愿猪”,我病好后,就请姜生来家杀一头猪,向天神“还愿”. 那“还愿”的祭表上,写“备有愿猪一口”,但还有“鸣鸡一只”。而这“鸣鸡”却只是杀猪人带来的一只干鸡脚,蘸着新猪血,在黄表祭文上叩一个鸡脚印。原来天公也会受欺骗!家里养几只鸡,每逢过年,都杀两只公鸡,蒸得半熟,一只献在祖先供桌上,一只献在财神供桌上,这些供桌,都还有鱼、肉、黄花、木耳等供?菜,外加几个点心小碟,过了年,便将鸡肉分次撕成肉条,招待拜年的来客,或偶而“请媳妇”(今年你请人家的新媳妇,将来人家会请你的新媳妇)吃几次喷香的鸡丝面。
每年也只吃一次水果,就是七月十五日在家祭祖,要买点花红、奈子等小水果,(那时这里没有苹果)还有一个西瓜,供完之后,分给孩子们吃。
父亲每年冬天买一点肉拿回家,母亲做一顿包子吃,用东菜园姚德叔送的大白菜做馅,里面有方块的肉茧,做出来又淌油又腻口,真是一年当中最幸福的一次,父亲从不在街上买包子吃,他说:“在大街上买包子吃,把那钱割点肉,回家包顿包子,全家都可以吃上了。”
父亲每年自己做鞋,母亲也曾纺纱织布,可是后来威海卫(尚是英租界)界内草庙子集,大收花生米外运,农家都争着多种点花生,每年卖点钱,并从那里换回洋线、 洋布,并能换回一袋大米来,生活便开始变样了, 母亲不再纺纱织布,织了布拿到市上顶不了洋布,也不再用豆油点灯,开始用美孚、太古的洋油了,洋火(火柴)也有了,父亲不再用火镰、火石来打火,外祖父家的铁匠炉,一个一个都停业了,资本主义在冲击着封建农村的大门,帝国主义在抢占中国市场,掠夺超额利润.但我父亲还是自己做鞋,穿布袜子,虽有卖的鞋和洋袜子也不买。
我弟妹生下八九个,但是只活下五个: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和我,其他多是一两岁便夭折,其中一个小妹妹病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无医无药),父亲听人说喝点染布缸里的水,能好就早好,不能好就早……这妹妹就喝了一小盅兰黑带臭的染布水,不久就死了,我想起就心碎!
叔父姜书和(名生),住村东头,常年与婶婶卖“火烧”(烧饼)为生,他有间南屋,过年期间就开设小的纸牌赌局,我父亲也常去玩,赌得恋了,特别输了总想“捞一捞”(捞回来),就有时整夜不归,母亲急了,便同我打着纸灯笼,到了东街可以看见叔父家门的地方,就让我自己前去,见我进了门她才回去,父亲见我自己打着灯笼来,便问:“谁送你来的?”我按母亲教我的话说:“我自己来的”父亲急了,立刻同我回家责怪母亲:“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叫他自己去找我!”从此父亲再也不赌钱了。
大姨嫁村东六里的沙河子,只有两间正屋,正间是厨房,卧间被遮在别人家的西厢房头上,只有早晨和傍晚前的很短时间,太阳能上窗纸,余时屋内漆黑,姨父周姓,是个老实近愚的人,初一、十五都吃斋不吃荤,期望能升到五台山去,我一个六岁的妹妹,被大姨热情地接去住,可是不到半年竟突然死去送回来,大姨悲痛欲绝。
二姨在何家店子,姨父朱姓,会种田会经营,日子转好。小姨嫁七里水头,姨父姓赛,小商贩,每四、九集日,都在我村集上出小摊,这两个姨家,以前都未去过。
外祖父一家,我常常去的,尤其舅父一家,舅父很黑,人称“黑官”,不识字,常笑嘻嘻地说,某某有老学的先生“下旦”了(入了“单级小学讲习所”)可以教学堂了,某某也应该去“下旦”,我小时,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同父亲到城南三里庙子赶会,我十五六岁时,到一家亲戚家赶“周年”(病故的人周年祭日),被人劝醉,是舅父把我接到他家,用少许缓性的“神仙酒”(米做成的甜味稍酸的酒)把我的醉引出来,过了两天,才完全好了。
止马岭河北柏果树底下村是我另一外祖父家,于姓,是我父亲第一次结婚的岳家,但那“母亲”早死,无子,父亲续娶了现在的母亲,就一同“闯高丽”去了,我母亲是这于家老人的“替头闺女”,母亲待老人犹如亲父一样,老人对母亲也如亲闺女一样,于家姥爷赶集时常来我家,坐在条凳上,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些家常亲切的话,母亲总愉快的招待老人。
于家姥爷的孙子和尚和许家屯许正顺老人的大女结婚了。在我小时,于家姥爷又联系把我和许正顺老人的幼女订了婚。记得下柬(好象是女方向男方送订婚的柬帖)时,请几桌客,要我来回地向各桌问:“壶好使不好使?”(即壶里还有酒没有酒?)我七、八岁时,在和尚嫂子(也是姐)家里见过她的妹妹一次,但是开始未告诉我,她还是个小姑娘,坐在炕上抱着姐姐的小孩,我们都未说话,和尚嫂只在旁边笑。
浏览:1861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