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1959年1月2日,卡斯特罗的亲密战友切·格瓦拉少校骑着雪白的战马带领起义军第八纵队率先攻入古巴首都哈瓦那,推翻了美国扶持的巴蒂斯塔独裁政权。古巴距美国近在咫尺,革命胜利不啻在美国后院直接烧了一把火。那时父亲正在新华社驻印度分社担任首席记者,为了第一时间零距离报道古巴,新华社总社从新德里急调父亲赴古巴进行秘密采访。
由于当时古巴的外交部长阿格拉蒙特亲美,对于中国记者的入境申请根本不予理睬。几经周折,父亲才托关系从古巴驻圣地亚哥大使馆弄到签证。4月13日,父亲终于飞抵哈瓦那,成为当时所有社会主义国家中第一个进入古巴的新闻记者。为防范不测,父亲隐蔽身份,乔装商人住进旅馆。采访格瓦拉这位传奇人物是父亲的重要使命之一。当时局势板荡,格瓦拉少校亲任保卫哈瓦那的卡瓦尼亚要塞司令,相当于拱卫京师的御林军总管,军务极为繁忙。抵达哈瓦那的第五天,父亲通过当地朋友的引荐,设法安排到采访格瓦拉的宝贵机会。
当晚,父亲同另一位同事庞炳庵驱车如约来到哈瓦那郊外海滨的一幢别墅。没成想,站岗的士兵告知,“切刚才接到电话,有紧急军务去开会,临走时吩咐转告中国记者,采访明天同一时间再来,十分抱歉。”失望之下,父亲只好怏怏离去。
驶上归途没几分钟,一辆吉普车迎面飞驰掠过。未几,这辆车又从后面高速追上,超车后示意停车,随即靠边急刹在路旁。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士,向父亲的座车举手行了个军礼说:“切请你们转回去,跟着我们的车好了”。虽有几分诧异,父亲命司机调转车头。马路不算宽,两辆车调头错车的一瞬间,车前灯照亮了对方的驾驶舱,父亲惊喜地辨认出驾驶盘后面的司机正是格瓦拉本人!
回到海滨别墅,格瓦拉将两位客人让进书房。父亲仔细端详着这位传奇人物:格瓦拉头戴贝雷帽,蓄络腮须,卷曲长发披肩,一派儒将风度。格瓦拉患有哮喘,为了在接受采访时不被咳嗽打断,他请护士递过来水杯和药片,边服药边对父亲说:“我们早就十分景仰毛泽东同志。在马埃斯特腊山上打游击时,我们油印了毛泽东同志的游击战争理论小册子,广泛传阅,仔细研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毛的游击战术给了我们很大帮助。”采访在会心而愉悦的气氛中进行,宾主尽欢。临别,父亲答应送格瓦拉一本中国出版的西班牙文《毛泽东论游击战争》。
回到旅馆,父亲连夜整理采访记录,屈指一算,这天恰巧是古巴革命成功后第108天。一念及此,父亲不禁灯下驻笔,莞尔一笑:格瓦拉那任侠豪爽的性情庶几仿佛水浒一百单八将中的人物。
1959年7月,父亲有幸又再度采访格瓦拉,并借此机会把西班牙文的《毛泽东论游击战争》赠给格瓦拉,并留下珍贵的历史镜头。
(照片背面父亲的说明:1959年7月孔迈访格瓦拉,中后者为拉美社社长马塞蒂)
古巴革命胜利后,千头万绪,百业待兴,同时还面临着美国的封锁禁运。格瓦拉临危受命一身数职,在军务之外还兼任国家银行行长和工业部长,日理万机亦不为过。尽管如此,为了打破美国的新闻垄断,让天下人了解真实的古巴,他拨冗力抓对外宣传,亲手筹建拉丁美洲通讯社(简称拉美社)。
次年1月,格瓦拉在哈瓦那召开“国际通讯社会议”,新华社,塔斯社,捷通社,波通社,匈通社和日本通讯社纷纷派代表参加。会后,格瓦拉向与会代表赠送了由他亲笔签名的用精致木盒包装的著名古巴雪茄和一把甘蔗砍刀。这就是家父这把珍贵的大砍刀的来历。
1960年11月,格瓦拉访华前在哈瓦那机场,身旁是卡斯特罗。(孔迈摄)
两年后,父亲奉调回国,新的使命是转赴血雨腥风大肆迫害华侨的印尼进行报道。
1965年3月下旬,格瓦拉告诉几个老战友说他要出去砍几天甘蔗。4月1日,他给刚刚生下第四个孩子的爱妻阿莱达留下一盘录音带,其中有一些他最喜爱的聂鲁达的情诗,然后悄悄离开古巴,神秘地销声匿迹在丛林中。据说,数月后的一天,格瓦拉驾驶一架直升飞机不宣而至地降落在一个农场。他向在农场援外的中国技术人员寒暄问候,然后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田野上,久久地伫望着无垠的天际。嗣后,格瓦拉默默地驾着直升飞机离去。
不久,格瓦拉带着一百多名古巴游击队员取道坦桑尼亚到刚果丛林建立基地,向政府军发起进攻。
翌年元旦以后,应格瓦拉的请求,古巴情报机构把的他的妻子阿莱达送到古巴驻坦桑尼亚大使馆和他团聚。夫妻俩在两间小屋里足不出户,度过了六个星期。3月的一天,格瓦拉秘密地来到布拉格,阿莱达又化装前来和丈夫团聚了一次。
10月,格瓦拉秘密进入玻利维亚,在东南部山区建立游击基地,集结了50多名来自古巴、阿根廷、秘鲁和玻利维亚的游击队员。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现身引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极大恐慌,立即派出特种部队和专家到玻利维亚帮助训练一个“特工营”,悬重赏追捕格瓦拉。
1967年10月8日,格瓦拉在一场遭遇战中腿部中弹,不幸被俘。玻利维亚总统和军方不知该如何处置格瓦拉,在征求了美国驻波大使和华盛顿的意见后作出了“尽快就地处决”的卑鄙决定。次日,格瓦拉被枪杀,年仅39岁。据《纽约时报》28年后援引一位现场目击的前波利维亚高级军官的回忆,格瓦拉拒绝带眼罩,并拒绝刽子手在身后开枪。他昂然挺胸直视双手发抖的行刑刽子手喝道:“开枪吧,你这个胆小鬼!你要杀死的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
文革中,父亲从新华社国际部领导的岗位上靠边站。1967年10月18日晚,在国际部编辑室,父亲偶然从一份内部“参考资料”清样上看到一则路透社拉巴斯17日电,报道了格瓦拉被害的噩耗,附有美联社10月10日发的两幅传真照片:一幅是一个玻利维亚空军军官在观看格瓦拉的尸体,另一幅是满面胡须怒目不瞑的格瓦拉头像。看到老友那熟悉的面容,父亲禁不住潸然泪下。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新华社终究还是没有编发这条消息,但父亲却一直珍藏着这份发黄了的“参考资料”清样。
十年浩劫,父亲千方百计保藏格瓦拉亲手赠送的大砍刀。由于这大刀又分明是利器,一朝被不晓事理的红卫兵觑到难免连累身家,其间父亲所费心思当真一言难尽。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1979年父亲被任命为新华社东京分社社长兼首席记者,携家母同赴东瀛。当时我在人大国际政治系读书,常常挑灯夜读,撰写论文。某个漫漫冬夜,我看书有几许倦意,于是踱到父亲的书房中随便翻翻,无意中在书柜中看到这个精美的雪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还有最后一支包装在铝套管中的雪茄。
格瓦拉赠父亲的雪茄盒。
我从铝套管中抽出粗大的雪茄,放在鼻子旁闻了闻,一缕奇妙的芳香沁入肺腑。虽然平时并不吸烟,但鬼使神差,我把这支雪茄点燃,慢慢地品将起来,一时神遊物外。足足过了个把时辰,我醺醺然陶陶然回到自己的卧室,纳头便睡。
午夜梦回,朦胧间依稀看到面前有位戴着贝雷帽的中年男子,满脸卷曲的络腮胡子,挂着羞涩而神秘的微笑……
■切·格瓦拉(1928-1967)古巴共产党革命武装领袖,崇尚毛泽东的游击战争理论,为穷苦人得解放而抛弃医生职业,武装斗争推翻了古巴前美独裁政权。
■因理想主义与现实的矛盾,他离开古巴进入他国丛林,继续从事反对帝国主义的游击斗争,在玻利维亚负伤被杀。
■为解放苦难者不惜献身的悲情色彩受到青年人尊崇,被誉为“红色罗宾汉”、“共产主义的唐吉诃德”、“尘世的基督”、“复活的普罗米修斯”、“拉丁美洲的浮士德”。是出现在T恤、伏特加、雪茄烟上次数最多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