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当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娃娃时,就已参加了社会主义青年团,投身到了革命的洪流中。由于工作需要,我告别了慈爱的父亲,离开了家乡。从那时起,我没有想过此生还能再回到家乡。可是,一九三二年,我再一次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这是我离开故乡八年后第一次,也是阔别故乡至今六十年中唯一的—次家乡之行。这次家乡行,前后不过半个月,但却给我留下了终生不能忘却的记忆。回首往事,思绪万端,倍觉革命征途之艰险曲折,深感胜利来之不易。
一九三二年前,我在洪湖湘鄂西苏区革命根据地工作。由于我坚决抵制王明“左”倾机会主义的错误路线,受到了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被无辜关押,并错误地决定将我处决。不知何故,也许是行刑的人被我临刑前的慷慨陈词所感动,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意外地成了错误路线屠刀下的幸存者。我被弃之不理之后,遂混入难民中,逃过国民党对苏区的封锁线,辗转来到了上海。当时,我对党内的斗争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并不清楚此时的中央领导权已被“左”倾机会主义分子所把持。我历尽艰辛,风餐露宿,一路行乞来到上海,目的是找到党中央领导同志,向上级申诉,弄清是非曲直,为许许多多蒙冤致死的忠诚革命的好同志昭雪。谁知,找到党的关系,接上头后,仍是无人理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就在我进退维谷一筹莫展之时,幸而杨之华大姐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杨之华大姐是瞿秋白同志的爱人,由于她私下接济,我才免于继续露宿街头。在上海继续住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一个党员失去了组织关系,就如同失去父母的孤儿,其痛苦心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无论如何,我要继续寻找党组织,在上海不被理睬,就到北方去。当我决定离开时,又是杨大姐解囊相助,给了我十块大洋做路费,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这样我不必继续沿途行乞了。但是,偌大的北部中国,哪里是我的目的地呢?恰在这时,报纸上报道了抗日联军在喜峰口一带活动的消息,我断定抗日联军中一定有党的组织,遂欣然决定去投奔抗日联军。就这样,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别了杨之华大姐,离开了上海。
在乘车北上途中,我思乡心切,临时决定中途下车,顺路回家探望一下八年未见的老父亲,不知父亲是否还健在。我离开家乡已整整八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斗争形势跌宕起伏,风云变幻: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红色风暴席卷神州大地,北伐军胜利挺进,到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武装政变,血腥屠杀共产党人,白色恐怖笼罩全国;从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工农革命武装蓬勃发展,到蒋介石反动派对红色革命根据地的军事“围剿”以及对国民党统治区大规模的文化“围剿”;继而日寇的铁蹄践踏我中华国土,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家乡变成什么样子?反动政府对我的底细到底知道多少?一路上我都在紧张地思考着。不知不觉中,列车已徐徐驶进济南站。从济南下车以后,为了预防万一,我买了个大网篮,把随身携带的所有报刊书籍以及一点零星用品都塞了进去,举止上尽力摆出一副学者的风度,乍一看,俨然一个衣锦还乡的留学生。一切准备停当,我便雇了一辆独轮手推车,直奔阔别的故乡——长清县庄家楼。
当时,父亲正在兴福寺小学执教。听别人说我已到家,什么都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来,见到我,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老泪沿着他那满是刀刻般皱纹的双颊滚落下来。望着白发苍苍、激动不已的老父亲,我的心里也一阵酸楚,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九岁丧母,父亲又做爹又做娘,替我梳头洗衣,供我上学读书,把我视为掌上明珠。我十六岁投身革命,离家出走,八年来杳无音信。只有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期间,有一年黄河水泛滥,学校调查了学生家庭情况后,由远东银行给我父亲寄去几十元救济款,父亲才知道我在莫斯科,但仍没有得到片言只字的信息。八年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年迈的父亲是怎样在思念与忧虑中渡过来的啊!眼下,父女团聚了,这简直像是在梦中。我的归来带给父亲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处奔波,通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请他们到家中来叙谈。这样一来,我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
当时的中国大地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国民党反动政府排斥异己,独裁专制,对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必欲斩尽杀绝而后快。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眼里,除了国民党员以外,凡去过苏联的人都是共产党、赤色分子,格杀勿论。尽管长清县反动当局并不十分清楚我的真实政治面貌,但却知道我是从苏联回国的留学生,因为他们对父亲曾收到过远东银行汇来的救济款这件事了如指掌。我心里对这一切都很清楚,家里是不能久住的,出入都要十分小心谨慎。父亲不明真相,把我回来的消息宣传了出去,还擅自答应了长清县几个中、小学校的邀请,请我去给师生讲演。蒋介石反动集团的鹰犬遍布全国大小城镇,我只要在公开场合一露面,马上面临被捕的危险。怎么办?讲,还是不讲?我内心在激烈斗争着,几天来耳濡目染的一切都浮现在眼前:回家途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凉凄苦的景象,早先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早已被白狗子砍伐殆尽:土地荒芜,多少人卖儿鬻女,沿街乞讨。回到家乡后的几天中,穷乡亲们哀怨的倾诉,使我内心隐隐作痛。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人民在受难,乡亲们在受苦,我抑制不住内心涌动的革命激情,要大声疾呼: “乡亲们,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翻身求解放,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
在宣传共产主义、宣传革命的激情鼓舞下,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在长清县的中、小学师生中进行革命宣传。我首先到父亲执教的兴福寺小学,向该校师生介绍了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后翻天覆地的变化,接着,启发大家要翻身解放,就要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随后,我又同父亲一起来到长清县中学,受到了该校校长张耀南的热情接待。张耀南校长把我介绍给了全校师生,受到了该校绝大多数师生的热烈欢迎,我频频行礼,向大家表示谢意。就在我环视热情的听众时,蓦地,我扫见坐在前排的几个人正交头接耳,面带狐疑地盯着我,我注视着他们,当张耀南校长介绍我的简历时,他们几个人的眼睛里不约而同地闪出阴冷的凶光。我立刻警觉起来,预感到这场早已有所预料的暴风雨真的不可避免地要到来了。我思忖了一刹那,马上就镇定下来,既然已经走上了讲台,也就无所顾忌了,再说,在那黑云压城的艰难岁月里,象这样在公开场合宣传共产主义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讲它个痛快。我不动声色地不断观察注意着这几个可疑人的举动,沉着地讲起了自己早已想好的内容。我照常向师生介绍了俄国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讲述了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前,沙皇统治下的俄国,政治腐败,经济凋敝,整个俄国就象一座大监狱,人民终日生活在苦难的深渊。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后,推翻了人剥削人的黑暗制度,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享受了充分的民主和自由,生活幸福美满,那里是劳动人民的天堂。我们要拯救中国免遭帝国主义侵略,使广大穷苦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就要学习苏联的榜样,走共产党指引的道路,拿起刀枪干革命,打出劳动人民自己的天下。从县中学出来,当晚我就和父亲离开了长清县城。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诉父亲:“我不能在家里多住了,这几晚上请您帮我找些穷苦可靠的乡亲来,我想同他们谈谈。”父亲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点点头,沉吟了半晌,他小心地问我,“是不是暂时住在咱家放红薯的地窖里?”这个地窖在我离家以前就有,里边冬暖夏凉,比较隐蔽。回家的当晚,我就住进了地窖,此后就没有再在村里露过面,父亲也对外人扬言,说我已经离开家了。
连着几个夜晚,一到夜深入静之时,几个叔伯和我的三个侄儿(衍凯、衍金、衍立)就相继悄悄来到地窖里,我们点燃父亲准备好的菜油灯,一直叙谈到深夜。我认真地了解、分析他们的思想状况,帮助他们提高阶级觉悟。父亲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但对共产党认识不是很清楚,思想比较保守,他认为“英美列强和苏联都是帝国主义,只不过英美是白色帝国主义,苏联是红色帝国主义,还是孙中山先生是好样的,可惜死得太早!”我努力使他们了解共产党,向他们介绍共产党是代表全国广大劳动人民利益,为绝大多数人谋福利的党。叔伯们都逐渐认识到,“真命天子”不过是统治阶级为了愚弄人民而编造的骗人的鬼话,让人们安心等待,不要反抗,心甘情愿地受他们的剥削和奴役。几千年来,广大穷苦农民逆来顺受,世世代代当牛做马,从没有什么“真命天子”降世来拯救我们!要翻身,要解放,只有自己起来斗争。我又启发他们,农民革命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走向胜利,只有跟共产党干革命,才是农民唯一的出路。几个侄儿年纪虽小,接受革命思想却很迅速。听了我讲的这些道理,满怀信心地憧憬着未来。看到革命的火种开始播撒在乡亲们心中,我感到无比欣慰。此时,方才记起自己的处境,情况已十分危急,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一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怀着眷恋的心情,再次告别家乡父老,踏着晨曦悄悄地走了。
路上熟人很多,我一刻也不能停留,从庄家楼出发,经过长清县城,又马不停蹄地当天赶到济南。到了济南,因身无分文,无法继续赶路,只好暂住在一个同学的妹妹家里。万没想到,在我离家的第三天,父亲竟找到我的住处来了。几天没见,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密了,眉毛胡须也变得花白了。望着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父亲,我大吃一惊,忙把父亲扶进屋内。从父亲的叙述中,方知就在我离开庄家楼的当天下午,反动军警就来捕人了,他们把我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把父亲绑了起来,硬逼着父亲把我交出来,父亲坚决不肯说。匪兵把父亲毒打了一顿,然后,把我家里里外外搜查个遍,家里的东西都被抄走了,连仅有的一点口粮也被抢走,亲戚家也未能幸免。父亲心急如焚,不知我是否已离开济南,伯匪兵们追到济南,便冒着危险,瞅准了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徒步赶到济南给我报信,让我马上离开此地。父亲要回去了,我身边拿不出一文钱来,只好让父亲连夜徒步赶回去,让年迈的父亲连续奔走一百多里路,我心里很不安,但如果敌人发现父亲不在,会追踪而来的。所以,我只好送父亲上路。临别时,父亲百般爱怜地望着我,那神情,那目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父亲走了,老泪纵横的父亲,几步一回头,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走了。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淹没在暮色中的衰老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他,希冀着下次返乡时,父亲健康地活着,让他老人家再享父女团聚的天伦之乐。但是,这一别竟成了永久地诀别。
父亲回到家后,被坏人活活打死了。我们家在这次劫难中真是家破人亡,三个侄儿只剩下衍金一人。后来,他独自跑到延安找姑姑,投奔革命,党收下了他。从此,他也走上了革命道路。
正当我滞留济南难以脱身的危急关头,竟意外地碰到一位在莫斯科中山大学一起学习过的同学。当时,他是国民党左派,同我们比较接近。这次在济南街头偶然相遇,他大吃一惊,马上警惕地把我拉到路边,神情紧张地小声说:“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谁的天下?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看着他那焦急的神情和诚恳的态度,我便直率地对他讲出了我的处境,并告诉他,我想北去,但苦于没有盘缠。他立即掏出十元钞票,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迅速地把钱往我手里一塞,便匆匆地告别了。
有了路费,我马上启程离开了济南,日夜兼程,顺利到达了目的地,投身到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挽救中华民族的伟大革命洪流中。(一九八四年三月六日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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