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宁津县城也同样闹土匪恐怖。县太爷把城门关得紧紧的,还套上一条又粗又长的大铁链,锁上很大的锁头。另外还横上一道碗口粗的门闩。并有十几个保安队站岗,以保护县太爷的脑袋和乌纱帽。因此,城里的小民沾了县太爷的一点光,图了个暂时的安全。至于城外的人民生命财产如何,县太爷就不管了。
土匪恐怖也闹到县城。记得在一天深夜里一阵,突然一阵枪晌,把我从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和我急忙穿好衣服,静静地坐在炕上,不敢说话,也不敢下炕走动。听得枪又响了一阵,真是害怕极了。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走动,有个人影走近我们窗外,小声对我们说:“不要紧,是在城外。”说话的原来是房东盖老四,以后枪又响了几声,就静下来了。
第二天,听说夜间发生的事,是在西门外小十字街北头白衣阁下,一户刚从外地迁来不久的姓王的人家,夜间被土匪打死好几口人。出事的地点距西城门也不过二百米,城里的保安队竞一动未动连一枪也末放。出事是第三天县长要验尸,允许城里人出去看。这时城门上的腰杠木已经后移了一挡,城门中间启开一道缝,我随人群,从门缝中挤了出去。当时出于好奇心,很想去看看,但想到血泊中的死人,又很害怕,打算只在远处望望就回来。正随着人群向前走着,竞一下子走到一个死人的身旁,吓得我毛骨悚然。好在尸体用席子盖着,看不到血,也看不到死人。这时,我嘣嘣直跳的心才静了下来。好几具盖着席子的尸体,横在街上,有的靠东,有的靠西。据说还有死在家中的,我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看到县官来验尸,就随一些人回来了。
这件事引起了城内居民的恐惧心,因为城墙低矮的地方很多,土匪想进来是很容易的。又对保安队坐视不管,非常义愤!
我家移住县城以后,我很快地结识了一些城里的小伙伴,他们带我遍游了宁津县城。
那时城里边亦相当紧张,在教育局东边,有一块大空地,经常集合着很多人进行拉练,两个人抬着一架大抬枪。据说这些人是为了防土匪从各区调来的民团。南马号的文庙,已经变成了“武府”。大成殿的后边架起了一座座的红炉,一些铁匠师傅在忙忙碌碌地为那些民团制造大炮,有一人抬,也有一人背的土枪。
小朋友们还带我看了县衙门,它占地很大,几乎有全城的五分之一。位置在西北部。由于旧社会“官不修衙”,所以县衙大院,并不壮观,到处破烂不堪。大门在西街路北朝南,已经是颓垣残壁,只剩下一座门楼还在竖立着,但两扇门板早已没有了。里边分三个大院,前院东西两边都是监狱。西边的监狱很高很大,狱门锁着,右扇门的上方有一个传送物件的小窗口,是向犯人送东西的地方。据说里边有些矮房子,房中摆着一些大木笼,犯人关在木笼里。东边的监狱的墙不那么高,是关女犯人的地方。中院的北面有一所比较高大而整齐的房子,是接受喊冤递状子的“二堂”。里面空空地没有人,东墙上挂着红黄兰白黑的五色国旗,靠西边停放着县太爷坐的兰色大轿。二堂的后边是后院,当中是过堂问案的大堂,大堂两边的房子一个叫东花厅,一个叫西花厅。这个院子,平时不准一般人进来。
县衙门是吃人的地方,在这里办事的都要花钱。纳税、交钱粮、打官司告状的,都向这个地方送钱。
有一天,我到一个小伙伴家里去玩,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太太,手里拿着像筷子似的两根小木棍,在另一个披棉袄露着半个肩膀的妇女背上掐挤。不一会,那个妇女背部出现了好几条紫红色的伤痕。胖老太太指着伤痕对着屋中的两个妇女说:“你们看,怎么样?”那两个妇女是屋中的主人,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可是,真像打的。”那个胖老太太说:“不像,也不要紧,过堂时不论原告,被告,只要是女的有伤,统统归我检验。我说伤重,就重,我说轻,就轻,我给你作了这几条伤,保管你的官司打赢。”接着伸出五个手指头。忙说:“五角钱。这是我们的行话,五角就是五元,这种钱,必须当时给,一天也不能拖欠。”那个裸着半个肩膀子的妇女,穿好衣服,不慌不忙的从棉袄里拿出五块现大洋,交给了胖老太。这家的小伙伴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地告诉我,这个胖老太太是东关赵三林的母亲,是在监狱中当女看守。那个拿钱的妇女,是外乡人来城里打官司的,和她家沾点远亲。怕官司打不赢,来请赵三林的妈妈给做伤的。
女看守收起那五块银洋,又说:“这五角钱是外伤的钱,过堂验伤还得另拿。”她伸出一只手,提了几提,说:“六个巴掌,要三十块钱。反正花点钱,你就验得重些。”女看守看对方踌躇不答,又说:“别疼这几个钱,你不花也行,到时我不说话,只摇摇头,你今天这五块就算白花了。”稍停一下,又说:“告诉你们吧,打官司,就得花钱,钱要花在刀刃上。谁花得钱多,谁的官司准打赢。”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不仅赵三林的妈妈如此,其他县衙内亦如此,县太爷更利害。譬如一个司法警,要当上这个差事,得先花二百元银洋的运动费。这笔钱大都是本人借债来的。不贪污,不受贿,不枉法,不敲诈,不从打官司的人身上捞回来,怎么办?衙役下乡传人,被传的人首先给他什么鞋钱、茶钱、酒钱。农村人到县城里打官司,满眼漆黑,谁给指条“路”,就得花几十。甚至坐监狱,也得财物当先,不然,不用说看守,就是“练头”(坐牢坐得时间长的人),使点规矩,它也受不了。
还有所谓保护人民的保安队,更是杀害人民的刽子手,到处抢劫敲诈,用以自肥。他们什么事也管不了,而净想法陷害人民。那年深冬的一天,传出消息说,县保安队前几天配合外县到城北打土匪去。并说打了一个大胜仗,今晚就要回来,还抓来了“活的”。天刚黄昏大街上就聚集了好些人,吃过晚饭后,十字街以北整个街筒子挤得满满的。大家都向北边跷望着,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一会,传来了尖锐刺耳的军号声。人群涌动着。保安队来到了北门,接着过了一些马队,后边跟着几辆大车,上边绑着好些人。保安队进城的样子,浩浩荡荡很神气,但人们对他们并不表示欢迎,而是带着忧虑的面孔,投以可疑的眼色。这些平时与土匪通气勾结办坏事的歹徒们,究竟在城北又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看完热闹回到盖家大院,我跟着母亲去盖老四屋里串门。盖老四和他的女儿在十字街上卖馅饼还没有回来,只有盖四嫂一人在家。这时盖相起(盖老四的哥哥)的妻子盖三嫂也走了进来。盖相起在保安队当过兵,因患有宿疾,只让他喂马,不叫他出差。现在他不干了,但对保安队的一些事,他知道得很详细。盖三嫂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恨不得把她所知的事情抢先告诉人。她说:“盖老三今天回家说,这次去北边的老总们都发了大财。前天,保安队刚到了那个村子,土匪先开了火,一下子就撂倒这边三个人,有一个是张知县庄姓任的。保安队见势不好,就躲了起来,闪开一条路,让土匪就跑了。等到土匪跑远了以后,保安队就把这个村子包围起来。因为这方面死了三口人,就朝着这个村撒了气,先打了一阵子枪,然后进了村,就乱打起枪来。打死了几个人,又捉了七个“活的”。这七个人,只有一个人上点岁数,其余都是年青小伙子。保安队说,看着他们有的像和土匪通气。”
接着她又说:“那个村子很穷,但也有几家富户。保安队夜间分别住在富户人家里。他们半夜扒开了人家的“夹皮墙”(富户隐藏贵重衣物的暗墙),把东西都抢光了,每人腰里都装得满满的。”
一会儿,盖老四收摊回来,他接着他三嫂子的话说:“我也听说了,这次老总们可发大财了。咳!其实哪次出去“挑巢子”(捉人办案)不发财,不过这次发得太大了。”
盖四嫂迷惑地问盖老四:“捉来的是土匪吗?”
“土匪?早跑了,捉来的都是那没跑掉的 ‘倒霉蛋’!”
“是不是土匪谁知道,保安队死了三个人,不捉几个活的回来,能交了差么?”
我母亲也向盖老四提出疑问:“捉来的那七个不是土匪。怎么办?
盖老四直爽地说“不是土匪也活不了,这边死了仨,总得找几个替死鬼吧!县长过堂,打鞭子不招,上杠子,上杠子不招走铁鏊子。枪毙的人有几个不是屈打成招的。这年头冤死的人成多啦!”
听完他们议论,我抱着很沉重的心情跟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屋里。
过了几天,消息又传开了,说是要出“红差”,在北马号马神庙前边搭起了席棚,停放着保安队被打死的三个人的灵柩。在此,枪毙从北边捉来的那几个人为死人祭灵。
这一天,四门紧闭,城外的人不准进来。城里的人可在北马号看热闹。我的心情,非常沉重,脑袋膨胀得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本来不想去看,后来,全院子都走净了,我神不由己地也迈开步,慢慢地踱到了现场。先听到的是保安队三个死者家属的哭泣声,接着听到叮当、叮当的脚镣声。“提出来了!”有人嚷。人群有些乱动,有的向前挤,有的跷着脚尖看,场上一片寂静,充满着恐怖的气氛。只听几声枪响以后,人群就骚动起来。只见一个保安队员,满手鲜血,一手拿着又尖又亮的刀子,一手提着鲜红的一颗人心。我吓得再不敢看一眼,真是惨绝人道!这个凄惨景象,好些日子我一闭眼就看见血淋淋的人心,梦中有时也被吓得惊醒。
这次枪毙人以后,好像杀人的事越来越多了。一个早晨,又听到城门外挂出人头,北门有,西门也有。不由地又想去看看,我去的是西门。西城门又高又大,还是半闭着,但门缝却开得大一些,可以随便出入,并无人查问。我出去的时侯,门外已聚集了好些人。只见城门的上方,用绳子挂着一个人头,虽然挂得很高,却也看得很清楚,只见那个人头上有很长的头发,紧闭着眼睛,十分难看。由于以前见过几次杀人的事,心情也不那么紧张了。
这人头,究竟怎么回事,也无人说明,也没有出布告。不几天,西城门又挂出三个人头。仍是糊里糊涂地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有布告和说明,事情本身可以说明,旧社会的统治者真是杀人如杀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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