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团长杜步舟率三营的十、十一、十二连驻薛家,团直机关和一、二连及其余部队驻盖家。
当时,日伪军在冀鲁边区遍设据点、岗楼。近期又在宁津、德平边境新安上了刘集、孟集、韩桥、范屯等据点,可以说三里一岗楼,五里一据点。而顽军曹五旅又公开投敌。此地的抗日形势更加恶化。本来不能在此久留,应立即转移他处住宿。只因风雪交加,敌情无变化,首长据此考虑,决定拂晓再转移,以免淋湿战士的棉衣。
敌人侦察到我们的情况。连夜纠集了沧州、惠民两处日伪军两千余人,于拂晓前将我军团团包周。准备天明进攻,一举全歼我军。
天微明,我们正在准备吃早饭,西南方距我驻地六华里德刘集据点上的伪军,首先发动进攻。团首长即令解参谋主任,率一、二连迎击敌人。不一会就听到机枪声和炮声响成一片,判定敌人的增兵来到了。这时,三营与另一路敌人接了火。由于敌情不明,不宜恋战,团首长就决定撤退。令三营抵抗一小时后,向东北宁、乐边根据地转移。
那时我在团部任组织股长,随九连和团直机关沿抗日沟北移。走了六华里多,到了公路的南侧,发现敌人埋伏在这里。团长令九连冲出去。由于敌人太多,九连只冲出去两个排和一个重机排后,公路即被敌封锁。九连剩下的一个排和团直机关的电台、政治处、供给处、卫生队的百余人被敌截回,顺道沟折回向南。敌人对我队进行追击。
我们边战边退,敌人边打边追。由于敌人向来对我军怀有恐怕心理,缓慢前进,始终没有追上。这时有的同志牺牲了,顾不得掩埋,有的同志受伤了,别的同志背起来就走。就这样同敌人血战五、六个小时,没吃、没喝,拼杀到中午,方来到小赵家东头。不了辛易主任腿部中弹,我正要去扶他时,觉得好像有人从背后“推”我一下,原来是一粒子弹由背后穿透我的左肺经前胸而去,当时鲜血直流。我怕连累同志,按着胸口,一个人顺着胡同朝南走去。
村中各家门户紧闭,我走到一所场院,进了瓜屋。到了屋内,我急忙用大衣包好全团干部的鉴定表,仍入门旁的水井里。我的左胳膊已抬不起来了。就坐在屋角的麦秸上,握着手枪,准备和敌人拼杀。但一阵激烈的枪声响后,却宁静下来。我想团首长和同志们是否安全转移,不知到那个方向去了。我又饥又喝,疲乏极了。衣服已被血水湿透,伤口剧烈疼痛,就昏迷过去。
不知经过多长时间,我猛然被一群鸡叫声惊醒。心想,这是不是鬼子在搜索。他要来了,我就和他同归于尽。一会,又听到鬼子吹集合号。我又暗想,是敌人集合回老窝,还是布置再搜索。我还是走为上策,免得被敌人俘虏。于是,我捂着伤口,用力站了起来,晃晃悠悠,走到屋南的沟边。正好遇到一位老大娘带着一个小姑娘走来。她见我站不稳,直晃悠,就扶我下了沟。我们谈起来了。原来她是盖家的,正领着小女儿去逃难。
一会儿,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日本鬼子撤走了。大娘也不逃难了,就和她女儿一左一右,扶着我走到盖家村长的门口。叫开门,村长家的大嫂迎出来,一眼看到我这个胸前淌满血水的八路军,心疼地说:“同志,你受苦了 ,快进来。”我走进屋里坐下。她立即从锅巾舀了半碗开水,叫我润润嗓子。她又说:“鬼子才走,曹五旅还在薛家呢!”“据说鬼子要扫荡五天,我家可不保险。我找他去,叫他领你到村西头地洞去。”大嫂说着,把我扶到炕下,给我盖上被,锁门而去。
不一会,村长来了。领我到村西头一间小瓜屋里,在西北角有个尺大的洞口,里边可通到屋外,村长扶我钻了进去,安抚了我几句后,用柴草把洞门盖上,就走了。这个洞有一尺多高,二尺多宽,四、五尺长,上面盖了一层秫秸和薄土,只能弯着身子躺下一个人。洞内潮湿冰冷,寒气逼人。我倦屈着身子,斜卧在冻土上。冻得我手足麻木,全身颤抖。左臂已不能动,伤口随着喘气往外冒血泡。当时,我并不难过,怀念的是团首长和同志们是否安全突围?辛主任的伤怎样?怎么没见到杨文会股长呢?……想着想菁,伤口一阵疼痛,我又昏过去了。
“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那猪羊出了门。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慰劳英勇的八路军。……”
悦耳的儿童歌声把我惊醒。听到他是在一面跳,一面唱,而且歌声越来越近。
“小同志!”我猛地叫了一声。“谁?”小同志吓了一跳说。
“我是八将军伤员,藏在地洞里,鬼子走了么?”
“都走光了!”
我求他去找村长,把我放出来。他高兴地答应走了。
不一会,小同志叫来村长,把我从洞中托出来。本来已僵着得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我全身发抖,呼吸短促,村长和那个儿童,赶忙扶我坐在草堆上。
村长来时,带来一床被,端来一碗鸡子面。村长就把被给我盖上,又点着柴草,让我取暖。他叫小孩端着那碗面喂我,我真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一会就连汤面吃光了。
我感激地向村长说了声“谢谢!”扑簌簌流下了眼泪。
“别难过,你的伤会好的。不过鬼子在这里要扫荡五天,我村是重点,不安全。决定送你到北边根据地去,你看好么?”
“好,多谢你们。”
村长回村叫来几个青年民兵,抬着个箩圈椅子,下边串上两根扁担,扶我坐在上头。两人抬起,两人扶着,颤乎颤乎地走上了路,真象坐“小轿”一样。一路上寒风拂面。青年民兵快步急行,不到一个小时到了八里外的崔扬庄。
崔扬庄就在公路边上,听说敌人已将公路封锁。还听见人说,前天有送八路伤号的老乡,在回家途中经过孟集据点附近,被伪军截去“下了油锅”。抬我的四个青年,找到崔杨庄的村长,说明情况就回去了。
我就住在村长家里。他炕上还躺着个病老婆。村长看了看我,很难为情地说:“同志啊!不是不送你去根据地,抗日、拥军我们都懂,实在过不去,如出点差错,怎交待?”
他的老婆竞哭泣起来了。
我想,敌人扬言扫荡五天,回盖家去,不行!什么时候扫荡不“翻”呢!“大曹家”,那村中有大汉奸,扫荡时不会挨户“翻”。村大人杂,保险么?顾不得想这么多,现在夜深人静,找个穷大爷家住下,不会出什么问题。我主意拿定。
“送我去大曹家!”
“大曹家?”村长怀疑地问。
“对。就是东南八里的大曹家。”
村长忙到村中叫来人,用门板抬着我,走向大曹家。
夜,已经十点多了。大风旋着雪花。一路上,起伏颠簸,天冷、伤疼,手足麻木。抬我的人走得很快,不到一个钟头头,来到大曹北围子门外。打更的老乡问:“干什么的?”
我请求一个年纪大的人,向前去答话说:“一位八路军伤员来麻烦你们。”
也没有听清楚怎么对答的,大门开了。打更的老乡,把我们引到屋里。打更的人是一老一少,他们把我抬到凳子上坐下,打发抬担架的回去。屋内生着火,让我烤火。一会儿觉到浑身暖和过来了,手足也恢复了知觉。
这两个打更的都姓曹。他们问我是哪个部队,家乡住址,家中情况,负伤经过等情况。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们对我很亲热,说我抗日救国,出门在外,离父母抛妻儿,负伤流血,真不简单。最后曹大爷说:“咱们是一家人啊!你太累了,到里屋炕上歇着吧!”于是,他俩扶我走进里屋上了炕。我向曹大爷要来棉花和一碗盐水。曹大爷对小曹说:“叫同志歇着吧!咱俩出去转转,别误了事。”说着二人走了。
他俩走后,我一个人在暗淡的油灯下,用我的右手,缓缓地解开棉衣,却解开专带钞票的夹背心,前后心都缝有装钞票的口袋,内中共装钞票两万元。股长以上干部每人一个。又解开小褂,发觉内衣和伤口粘在一起。我慢慢地撕开。伤口已无血,而腰带上却粘糊糊的。胸上和肚子上的血已被体温蒸干了。我用右手将棉花沾着盐水,轻擦伤口。又费力地把扭扣系上,就斜躺在炕角上。
此时,脑海中,波涛翻滚,思绪万千,想得很多:团首长和同志们怎么样了,现在何处?电台安全么?记得我去纵队取电台时,还得过一场伤寒病呢。又想到从二十多岁就寡居的祖母和终日不辞辛劳的母亲,我已经七、八岁了,祖母还想抱我一抱。上中学时,我走了很远,祖母还在高处遥望着。我参加八路军,母亲忙着给我收拾行装。她们一听到枪声,就叼念:“俺金太(我的乳名)可安全?今天这次战斗,离家二百里,二老是听不见枪声的,也没人给他们送信。二位老人家,可知你的“金太”怎祥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昏昏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一眼看到炕头上放着一碗合包鸡蛋。又看被上多了一床褥子。曹大爷恰好进来,看我已经醒了,就说:“怕你冷,回家拿来一条褥子给你盖上,怎么样?睡得冷么?合包鸡蛋是早晨作的,恐伯你饿了。可能凉了,我再温温去。”大爷温好饭,他端着碗,让我用小勺舀着吃。感动的我热泪盈眶,真是军民鱼水情啊!
这一天,鬼子没有来扫荡。我要来镜子,照了照自己面孔腊黄腊黄的。大爷扶我到院里太阳下坐了一会。
抗日区政府的于若武区长收容伤员来了。我们回到屋中,我把带公款的夹背心交给他。他给开了两万元的收条。我放下了一条心事。据于区长说,团首长当天已安全突围,电台、重机枪都没有损失。辛主任腿部负伤后,警卫员扶着他走,颈部又负了伤。他的警卫员小张中弹牺牲。他自己也倒在路边,后被一位老太太救回家中。我听了又惊又喜。最后于区长说:“现在接你们到小杜家区。”
到了小杜家。晚上,于区长请来医生给我医伤。医生姓赵,原在曹五旅任军医,因不满曹投敌而回家。医生先用开水洗了洗伤口。于区长用力抱着我的右臂,医生将浸满碘酒的纱布条,用镊子从肺前伤口塞出背后伤口,来回猛拉了几下。真是疼痛难忍,豆大汗珠频频落下。我咬紧牙关,苦撑过去。这不是医生心恨,在那缺医少药的艰苦岁月里,只能如此。
到了天黑,在区队的掩护下,辛主任躺在担架上,我坐在箩圈椅上,被人抬着送到宁、乐边的后方医院。团长还认为俺俩都牺牲了呢!
半年后,我伤愈归队,院部发给我二等荣军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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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三十八年,当时情景,厉厉在目。可惜那时的村长、大爷、大娘的名字都忘了,我只知道他们是抗日的人民,正如同他们只知道我是八路军不知道我的名子一样。大家都是听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话:“抗日救国,军民一家”呀!
一九八0年一月写于山大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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