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淮北”
爸爸38岁时得了我这个女儿。听妈妈说,1943年8月父亲接到中央的通知, 由山东去延安参加党的七大。妈妈因为临产,行动不变,不能与爸爸同行,回到了位于新四军四师根据地的外婆家(今泗洪县陈圩乡祖姚村,编者注)。9月我出生后,妈妈带着我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抗战后期的苏北根据地,条件艰苦,敌情不断。遇到“情况”,妈妈就把我放在筐中,另一边装行李物品,挑起来跟随部队行动。我一天天地长大,慢慢地可以扶着筐边自己站起来了;慢慢地,能说会跑了,可还没有见过爸爸。在当时的战争环境下通信十分困难,在妈妈与爸爸分离的两年多时间里,只通过美国飞行员捎过一封信,告诉爸爸我出生了,取名淮北,并附了一张小照。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父亲带领延安炮校的全体人员奔赴东北组建人民炮兵,妈妈则带着我经山东渡海到东北与爸爸会合,同行的有邓子恢伯伯等人。
我们从营口上岸,爸爸来接我们。当时我们一行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爸爸从一群孩子中一眼就认定:“这一定是我的淮北!”那时,我两岁零3个月,爸爸40岁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
父亲的安息之地
爸爸牺牲时我只有五岁,还是个懵懂不记事的孩子。当时的情景,我只依稀有些零散的片断的记忆。父亲的灵柩是10月6日凌晨从前线运回哈尔滨的。当时我住在保育院,记忆中那天晚上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吐了,半夜里被人叫醒,糊里糊涂上了一个大闷罐车。妈妈和很多人在车厢的一头,那里放着父亲的灵柩。警卫员抱着我站在车厢另一头的小窗前。窗口很小,很高。透过窗口,我看到外面一条条的铁轨延伸到远方。车慢慢开动了,我觉得走了很久很久……
父亲出殡那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阴冷阴冷的。父亲的墓坐落在一片小树林中。那天的其它情景我一点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仪式完毕有人领我上车离开,将一盘红红的山楂倒在我手中的贝雷帽里。到底是小孩子,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只记住了这小小的一幕。
1953年,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将父亲的墓从小树林移走,在原址不远处重修了一座墓,有高高的墓碑。
1962年我到哈尔滨上大学,国庆节那天,我买了一束鲜花去凭吊父亲。拾级而上,默默仰望着鎏金的碑文——它记述着父亲一生的起点和终点。父亲从“亲切热情同情为善” (引自父亲自传)的童年,到受“民族民主思想”影响成为“激烈爱国主义”(同上)的少年,到逐步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直到全身心投入到伟大的中国人民革命斗争的成长历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渐渐地,我读出了碑文中没有记述的东西:父亲为之献身的理想与事业无疑是神圣的、伟大的。但是此时此刻,独自静静陪伴在父亲的身边,特别感受到的是他宽厚仁爱的博大胸怀,我似乎更加理解了父亲投身于此的原动力。
许久许久,我转身去寻觅记忆中14年前的那片小树林。看管陵园的抗联老战士指给我看父亲陵墓的原址。那些树还在,是一些山楂树。树显然已长大了许多。季节与14年前父亲下葬时差不多。深秋的哈尔滨,树木凋零,满地落叶中散落着一些小小的、红红的山楂。
父亲的相机
我对父亲的大部分印象是从照片上得到的。父亲喜爱摄影,他有一架老式的莱卡相机。长征途中、陕北根据地、松花江畔——他用他的相机记录下了火热的战斗生活场景;阵地前、马背上、火车中都留下了他勤奋工作的身影;自从我来到父亲的身边,父亲的镜头中就又多了一个主题。每当我打开厚厚的相册,从那一幅幅年代久远逐渐泛黄的照片中,不仅能够感受到父亲饱满的战斗激情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而且能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对亲人的挚爱。父亲是一个极富感情、充满生活情趣的人。
我和父亲有很多张合影。其中有一张照片中父亲身着军便装,注视着怀抱中的我。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都能从父亲慈祥专注的目光中感受到父亲对我的疼爱和关怀。
在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中陈列的父亲的遗物中有一张我的照片,这是父亲牺牲后人们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的。我能置身父亲怀抱的时光屈指可数,唯有我的身影始终偎依在父亲的胸前
这是一张爸爸妈妈在松花江边的合影。周围环境静谧,江水缓缓地流淌着。照片中父亲凭栏伫立,神态安祥;妈妈依在爸爸身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从中不难读出父母之间的恩爱与和谐。
频繁的战事中难得有片刻的闲暇。这一张是父母带着我在林中漫步的合影。父亲正值盛年,高大魁梧,充满活力。他和沉醉在幸福之中的母亲各牵着我的一只手。在父母中间幼小的我,身处如此和美幸福的场景中却对幸福浑然不觉。每当我凝视这幅照片,都会深深陷入画面的意境中而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见月圆人不圆”
我父母于1942年9月24日结婚,到1948年10月1日父亲牺牲,只有6年时间。其间他们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年。
1942年9月24日是中秋节。中秋在我父母的感情生活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但是此后每一年的中秋节,他们都未能团聚。1944年中秋夜,父亲独自一人在延河边徘徊,写下了“月到中秋倍增妍,一般景色两地看,知否能通千里梦,但见月圆人不圆”的诗句,寄托他对母亲的思念之情。1948年中秋节,父亲在辽沈战役前线。9月28日,行军到辽源宿营。夜深人静,父亲提笔给母亲写了最后的一封信。信中说:“此次去前方,中秋日同志一起欢度倒也愉快,特告请勿以我为念。”3天后,父亲牺牲在战场。
直到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在许多年当中我们家里不过中秋节——对于母亲来说,中秋这天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节日,而是一个特殊的纪念日。母亲把对父亲的思念深深地珍藏在心的深处。
母亲晚年写道:“人生的经历,留给我许多回忆。当我凝神静思,从与朱瑞同志相识到朱瑞同志安息,时间虽然是那么短暂,但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我们共同分享了革命征途的酸甜苦辣。一件件、一桩桩往事,都清楚地展现在脑海里……朱瑞同志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刻在我的心底。”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60年了。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价值观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也许有人会说,那种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才是英雄辈出的时代,那个时代人们崇尚的是理想主义;而当今社会中人们更崇尚的是个性的张扬,更注重的是个人价值的体现。但是我总想,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是个渐进的过程,它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去不懈地努力奋斗。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纪念父亲,追忆他的业绩,感怀他的博大情怀,发掘与理解父辈为之献身的理想和事业,正是因为他留给了我们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
几十年来,父亲的理想和业绩鼓舞和鞭策着我,我时时感受到父亲亲切的目光,使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虽然我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没有做出轰轰烈烈的业绩,但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我像父亲一样,一生中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想这也是父亲所期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