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终于把事情的缘由说清楚了。没有更高层的默许,仅凭着同级党委的能量,是没有可能扳倒像我父亲这样数量级人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看到上报材料时一定是要通过叶群这条线了。至于林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和他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宿怨和瓜葛,我想,答案很简单:你不是他圈内的人。你不仅不赞同,起码是不积极,和他一起反对他的政敌;反而还对抗,起码是蔑视他的亲信,那些替他掌控军队各个领域的看管码头的小兄弟们。因此,你不是基本力量,也不是依靠力量,而是异己!所以,即使小兄弟拿掉了,你,张爱萍的案,也休想翻!
可怜的是,父亲当时是不可能听到林彪这个讲话的。当然,也不可能像后来那样深刻地洞察和领悟“文革”中党内这些复杂的政治背景,虽然他身居高位。就像深埋在矿井下的人,黑暗中隐隐透过一阵清新的风,希望之火重新燃起。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线生机。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幻觉。命运为什么要捉弄他?这种毫无希望的幻觉比绝望来得更加残酷。“三二四”事件后,专案组成员有了调整。新来的专案人员不再审讯父亲了。
“文革”中,我哥哥也坐过牢房,他说,审讯是痛苦,一种被侮辱被损害的痛苦。不审讯也是痛苦,是被丢弃、被遗忘、被判决的痛苦;在时光的煎熬中,你就慢慢地等死吧!
这种中世纪遗留下来折磨政敌的方式,想起来叫人毛骨悚然。毛泽东说过,党内斗争,我们一个不杀。这或许是一种进步。囚于斗室,无人对话,无人问津,精神和肉体在无声无息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慢慢地吞噬,生命之火渐渐地燃尽。
生和死,其实只是时空的转换。无怪林彪即使摔死,也要出逃,因为他知道,那时,他将生不如死。
父亲在偷偷递出的信上写道:“他们说,调查我提供的证人有几个都不是党员,都不承认与我发生过党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了。”
“我从未梦到我的历史上还会有这样蹊跷离奇的情节。”
“他们说……是院长把我拉入特务组织……我反复回忆,在医院及以后,从未和日本人交谈过。”
“我甘愿承受没有正式入党而冒充党员混入党内的罪过……但我无法承认参加了特务组织或其他反革命组织。”
当一个人没有了水和食物,他体内的电解质平衡就被打破,生命在消失前会产生幻觉。精神的幻觉要更加可怕,随之而来的就是自我否定、自我迷失、自残和自闭。
“近一年来再没有审问过,要改变是很难了,这是天命!”
“时代坎坷,生明济灭,悔没有早死。”
“早知今日,何不当年战死沙场!”
“今古奇闻称绝,强加之罪,坐任鬓如雪。”
父亲不断地写下这些让人肝肠撕裂的诗句。他,万念俱灰。
一个声音救了他。他说: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牢房外传来哭喊的声音,声嘶力竭,毛主席啊,你饶了我吧,我没有反你啊,我给你老人家下跪了……”
哭声、喊声、深夜、牢房,是谁?还有谁和自己关在一起?父亲说:“我听得出来,是陈外欧的声音!他怎么了?难道他疯了?”
陈外欧,湖南人,和父亲同年出生,1929年参加革命,国家测绘总局首任局长,中央军委测绘局局长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院长。1955年授少将军衔。
“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我不能疯,我必须活下去!像正常的人那样活下去。”
“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是危险的。精神被整垮了,疯了,人就彻底完了,与死无异,而且更加屈辱。”
“我必须从痛苦中走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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