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张爱萍》八:大彻大悟2.暗箱操作㊦

张胜 发表于2016-06-06 10:36:26
  在“文革”中,每一个被打倒的干部,都有他自己特殊的经历,但在他们这些故事的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找到许多相近似的地方。上自国家主席,下至县委书记,有多少是被群众揭露出来然后被群众打倒的?所谓的群众运动,说到底都是上面的旨意。无怪“文革”中流行一句话:“什么叫群众运动?实际就是在运动群众。”
  远在广州的军区司令员黄永胜特地写来揭发信:“张爱萍和彭德怀关系很深。林副主席指示,军队中特别是高级干部中,不能埋下颠覆的种子。最近又说,兵坏坏一个,将坏坏一窝。我建议总参党委对张彻底审查。此信如你认为有必要,请转呈林副主席一阅。”
  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黄永胜这封信?这封信源于军委办公厅向全军发过的一个通知,要求各单位送交揭发批判张爱萍反党言行的材料。奇怪的是,现在居然找不到文件签发人是谁,这样一个发到全军的通知竟然没有人对它负责。
  父亲停职后,每日的“功课”就是被拉去批斗。总参、总政、空军、海军、国防科委以及下属的各科研院所;有斗他个人的,也有陪绑的,彭德怀、黄克诚、罗瑞卿、彭真……有关的和无关的。
  他说:“开始我还注意听听,都是些言之无物的东西,就由得他说吧。被斗的没有哪个服气的,我印象中,彭老总的头总是昂着,那些人整他就更凶。所谓搞你喷气式,就是把你的胳膊拧到背后向上抬,逼迫你弯腰低头。”
  通常是一早被押走,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批斗,“喷气式”和挂“黑牌子”无情地损伤他的身体。父亲左臂负过伤,每次批斗都被人强拧着。一次他终于大汗淋漓昏倒在地上了。空军的一个干部将他扶到后台,给他水喝。父亲说:“我没有能问他的名字,但我很感激他。”
  妈妈说:“成天提心吊胆的。只是,人的承受能力往往连自己都会吃惊。后来摸出点规律。一般都是清晨4点,警笛的怪叫声一响,就知道来抓人了。赶紧弄些吃的,否则一天下来,人都虚脱了。只要人能回来,就是好的。”
  但有一天,他没有能够回来。
  1967年3月29日,《建议成立张爱萍问题专案组》的报告上送。
  林彪批:呈主席批示。毛泽东批:照办。(两人都没有注明时间)
  专案组的工作是卓有成效。
  1967年6月7日,中央专案组二办四人联名给江青写信,指控“在张爱萍直接控制下给了敌人大量情报”。
  9月19日,专案办整理出“张爱萍历史问题材料”,对其党籍问题、被捕问题、国民党少将问题等提出怀疑。
  这无疑是个利好消息。党委领导人立即指示:“拟派人去上海调查张爱萍的历史问题,查阅敌伪报刊、档案和党史绝密资料,提审在押人员等,请张春桥帮助。”并在公函上亲笔批示:“同意写信请春桥同志帮助。”时间是10月18日。
  12月14日,在伪苏州反省院档案中,发现了一个叫张瑞的人写过一份自首书。南京军事学院造反派送上报告:“张爱萍原名张瑞,曾在伪苏州反省院自首。”
  他完了!张爱萍彻底完了!大喜。又是这个领导人批示:“这是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应立即派得力的同志去追查清楚。并将此件送军委办事组全体成员。”
  12月18日,军委办事组向中央报告:“将张爱萍隔离审查”,因为“张爱萍问题专案小组审查张反党罪行和历史问题时,发现张爱萍有特务嫌疑和假党员问题,他还和潘杨案件有直接牵连……军委办事组讨论,同意总参党委的建议,将张爱萍交由北京卫戍区看管,隔离审查。”
  林彪批示:呈主席批示。林彪28日。毛泽东圈阅。1967年12月26日,父亲被宣布正式逮捕。
  两个月后,苏州消息传来,张瑞不是张爱萍。真他妈的扫兴。好在此时已经将张爱萍以审查为由关押入狱,反正目的达到了。他们相信,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器面前,任是铁人也得招供画押!父亲被抓走的这天,正是12月26日。从此开始了他长达5年的铁窗生涯。
  妈妈回忆这一天:“下午,单位来人,说急着要找份文件,催我快去单位。我心生狐疑,交代了你爸爸几句,就匆匆跟他们走了。到单位等了很久,主任才进来,他说接上级通知,现已对张爱萍实行隔离审查。我立即要求回家,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还能不能见到,这种生离死别的事,在那个年月看得太多了,但他们不许……”
  妈妈在民航局工作,是经吴法宪介绍的,吴的夫人陈绥圻“文革”时是民航革委会成员。她们还曾是患难之交。
  我读过一部苏联纪实体的文学作品《古拉格群岛》,这部百万字的长卷引起了我对往事痛苦的回忆。苏联大清洗期间的捕人方式是在夜间,在寂静的深夜里将你从睡梦中拖走,让你连裤子都来不及穿。相比之下,我们要仁慈得多了,略施小计,从好处想,或许也是避免谁都不希望看到的场面。
  父亲对这一天的回忆是:“你妈妈一走,专案组就来了,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们要下毒手了。我想要等到你妈妈和三子、艾子回来,临别,也该给你们留下句话啊!但已经办不到了。直到5年后,出了狱,才知道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我那年在军队,几十年过去了,在父亲平静的叙述中,我仍然能看见他像犯人一样被蒙面押解的那一幕,我的心在作痛。
  “车子绕了很久。解下蒙布,是一间潮湿的小黑屋。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有一块床板,一张小凳。窗户都糊上了,灯老是亮着。皮带、鞋带都没收了。走路要提着裤子,睡觉脸要朝外,坐着要双手抱膝。门上有个小洞,外面蒙块黑布,便于向里观察。一人两个碗,开饭时从门底的洞递出去。上厕所要提前报告,有时等不及了,屎尿就拉在裤子里。除了提审就是写交代材料。”
  我妈妈接着讲:“我预感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们曾相互勉励,我说,只要你挺住,我就能挺住。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临别和你爸见一面。他们一直关我到深夜,估计是那边都办完了吧,才放我回家。看见三子脸上挂着泪睡着了,他看见我就哭了,说爸爸被他们抓走了。其实,你爸被抓走时,三子已经放学回来了,被他们关在外面,他是在窗户里看见你爸爸被带走的。”
  父亲在生活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在人际交往上,也不是个爱计较小事的人,但他也绝不是个能随便就冰释前嫌的人。从“文革”后期被放出来,一直到他老年,他和我们讲得最多的就是这段经历。看得出,这在他心上留下了多大的伤痕。
  他说:“这一夜,我眼泪一直在流,天亮了,枕头全都打湿了。斗罗瑞卿,是用箩筐抬上来的,一个人上去就打他耳光,把他打趴在地上,绷带撒了一地,他拖着一条断腿在地上爬。我当时就把拳头攥起来,你敢上来,老子就要打你!但现在我很绝望。我想不通,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一生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坐过租界里的英国巡捕房,流血负伤不下十几次,不论怎样困难,我从未流过泪。参加革命以来,从来都是党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在我的戎马生涯中只打过一次败仗,中了敌人的埋伏,(注:本书第一章有详述)毛泽东知道了,还鼓励我说,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呢!你们都知道的有一首歌,唱的是我把党来比母亲。我实在是想不通,在战争年代,打了败仗,尚可原谅,而今天,为什么就非置我于死地呢?”
  无论这个故事讲过多少遍,偶然碰及到这个伤口,我们全家人,讲的、听的,总会是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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