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杰出的核科学家邓稼先的夫人许鹿希回忆:1986年6月邓稼先病重时,杨振宁到医院看望,闲谈中提到国家颁发奖金的事,许鹿希说:“人民币10元。”杨问:“不是开玩笑吧?”邓稼先纠正说:“不是10元,是20元。原子弹10元;氢弹10元。”
也许是受市场经济的冲击吧,1985年经济略有好转后,模仿社会上,专门经中央批准,破天荒地对两弹一星有功人员颁发了特等奖,奖金总数1万元。怎么个分法?九院领导们八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当年那么多人抛家舍业地来到这个不毛之地,一呆就是二三十年啊!谁没有做出过贡献?不说贡献,奉献总是有的吧?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没办法,九院自己又掏了十几万,按10元、5元、3元三个等级分下去。原子弹、氢弹两个项目,邓稼先得到了20元。
这难道是钱吗?杨振宁当然会明白,这是共和国颁发给他侄女婿的两枚勋章!在许鹿希的家里,至今挂着我父亲为邓稼先题写的横幅:“两弹元勋邓稼先”。
还是在1985年,一次会上,我父亲遇到了多日不见的邓稼先,说你瘦了,气色不对,必须马上住院检查。邓还想说什么,我父亲这边已经亲自要通了301总医院的领导,从会场直接送邓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恶性直肠癌,必须马上手术。那天,父亲拄着拐杖,在手术室外静候了整整5个小时。他批示:“国防科工委和核工业部应指定专人随时与邓夫人和医院取得联系。”邓稼先去世后,父亲写了挽诗,其中有一句是:“踏遍戈壁共草原,群力奋战君当先。”一个“共”字,道出了两个人友谊的缘由。
许鹿希说:人们也许会奇怪,张爱萍,一个革命家,一个上将;邓稼先,一个科学家,一个院士;一个1910年生人,一个1924年生人,相差了14岁;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安徽人。两个截然不同经历的人之间,竟会有如此深厚似海的情谊。为什么?
许鹿希写到:“这是什么原因呢?只用一句话就可以解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人们看到张将军这样的老革命家在领导中国的核武器事业,所显示的民族英雄精神,使邓稼先他们向张爱萍学习,为了祖国强盛,个人的一切在所不计。”(注:许鹿希《至纯情谊众心所归》)
我父亲呢?他为什么这样看重和珍惜与邓稼先的情谊呢?也是一句话就可以解答,他写到:“君视名利如粪土,许身国威壮河山。”英雄相惜啊!这就应了我本书开头扉页上的那句话了,爱因斯坦评价居里夫人:“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还要大。”
2002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了地处四川绵阳的九院。他们告诉我,80年代初,由于你父亲的力挺,九院终于从大山里搬出来了。老院长胡仁宇像是在讲故事:“当初国防科工委主任陈彬来检查工作,晚上闹肚子,出去找厕所,老也不见回来,去找找吧,看他在那儿冲鞋子……他狼狈地说,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九院,荟萃了共和国的精英,它无论到哪儿,都会给当地带来好运,绵阳被誉为科学城。新一届中央领导非常重视,朱镕基总理来过后特拨了巨款用于九院的建设和人才培养。现在每个分配来的大学生分来都能获得一套住房,平均工资在四五千元……九院,再也不是邓稼先时候的九院了。
听完了一些当年创业者的故事后,总难免疑惑。无疑,物质条件是科研的保障,但物质条件好了,就一定会出成果吗?过去的那股精神能保持得住吗?青年学者的论文为什么一定要由领导、由学科领头人署名呢?搞科研的人,做学问的人,热衷于搞关系、搞经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下了班,科研大楼里再也见不到昔日那灯火通明的景象了,我们的专家们,他们都到哪里去打发业余的时间呢?难道这就是市场经济运营的规律?
九院,曾是大科学家的摇篮。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大科学家呢?一个大科学家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造就出来的呢?为什么在那样一个艰难的时代,会出现如此众多的大科学家?是偶然还是必然?当年在青海金银滩的时候,伴随着算盘和手摇计算机,他们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后来他们搬到桐梓,住在大山沟里,父亲去看他们,说:“不会寂寞的,当年司马相如就在你们眼前那块石头底下读书的嘛!”邓稼先接着说:“是啊,旁边九曲山大庙里,文曲星张哑子还在看着我们出成果呢!”这就是一个大科学家应有的人生态度!他们曾如群星灿烂……
马兰——第一颗原子弹的试验基地。现在这里已经是很繁华了。展览室里,有父亲戴着墨镜、斜挎一个军用水壶和一架德国造莱卡相机的照片,皮肤被大西北的紫外线晒得黝黑;还有手拿防毒面具,穿着防化服的照片。解放军报社著名摄影家孟昭瑞对我说,这张照片是他抢拍的。他得意地说:“你找找,开国上将穿防化服、戴防毒面具的照片,这可是独此一张。”
从这里往前,就是无人区了,一条公路在荒漠中蜿蜒。自从20多年前停止大气层核试验以来,戈壁的烈日和风沙已经完全摧毁了它。汽车驾驶室里的温度为50℃。迎面而来的不是风,是火焰,是燃烧弹的气浪。
在荒漠中建立核试验场,是世界核大国共同的做法。美国的内华达核试验场,位于拉斯维加斯西北约100公里外。在美国迄今进行的1054次核试验中,有100次大气层试验和828次地下核试验,是在这片沙漠上进行的。
父亲到大西北之前,戈壁滩上所有新设的点,都是按苏联专家的办法编号命名的。父亲来到后说:“也太没有想像力了。”他看到盛开的马兰花,就说,记下来,这里就叫“马兰”;21基地靠近孔雀河,父亲说,孔雀开屏,我们一定会成功,就叫“开屏”吧;兵站建在靠近泉水的地方,旁边甘草繁茂,起名“甘草泉”。有个单位,人员来自天南地北,为了住房发生了口角。父亲说,到处荒沙,有什么值得你们争的?干脆把他们住的地方改叫“团结村”吧。以后新同志来了,问起名字的出处,看他们怎么解释;为了生活方便,女同志集中住在一起,起名为“木兰村”。父亲住处的名字就更特别了,帐篷多,又聚在一起,为了找起来方便,给插了块牌子,标明是首长住处。父亲把牌子拔掉,在帐篷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响”字,说,告诉大家,按这个字就可以找到我了。
父亲说:“戈壁滩气候多变,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帐篷外温度42度,棉帐篷内高达47度。我们的防化兵训练一次,从防化服里倒出来的汗水就有1至2公斤。而夜间又需要穿上棉大衣。孔雀河水含矿物质较多,水质又苦又涩,开始喝下去腹泻的人高达60%。后来我们就改挖渗水井,又专门组织从200多公里外运泉水,情况才有所改变。水贵如油。早上洗完脸,就将洗脸水留下,中午再用它擦脸,晚上再用它洗脚,洗完后才倒入菜地浇菜。”跟他的秘书说,当时正值缅甸总理奈温访华,基地官兵就在背后叫他“耐温将军”。
我妈妈回忆:“你爸爸难得回趟家,偶然回来一下,晚上做梦都在喊‘水!水!’经常是一下飞机就直奔总理那里,时间紧就来个电话,说是在总理那儿汇报工作,要马上飞回去,就不回家了,带的东西交老安(注:司机。安全德,1948年参军,后任首长驻地管理员)直接送机场。一次,李旭阁(注:总参作战部处长,我父亲的随行参谋。后为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司令员)打电话来说,他给总理送材料回来了,晚上要飞回去,问有什么要带给首长的。我听说是架空飞机,知道戈壁滩干旱,就赶紧把司机、警卫员、炊事员、公务员都发动起来,上街去买西红柿、小红萝卜、黄瓜、西瓜,成筐成筐地买,北京这些东西最便宜,几分钱一斤,都带上飞机。你爸说杜甫是‘家书抵万金’,你这是‘家货抵万金’,说我干了件大好事。这些瓜果蔬菜分下去,可把大家高兴坏了。你爸他把西瓜啃得只剩一层皮,还舍不得扔,放在桌上,办完事回来,再用它擦擦嘴,烧开水时,还把它扔到壶里煮。我当时还给你爸写了句话,你看看……”说着她小心地抖开了一张发了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千里送鹅毛”。“你爸爸一直保存着它,夹在他的小本子里。”
在东大山哨所旧址,还可以看到用碎石砌在半坡上的字。据说是当年父亲经过此处,哨兵请他出示证件,随行人员说是总指挥首长,不料哨兵回答,这就是根据总指挥首长的规定,任何人不得例外。父亲当即为哨所题字:“东大山哨要道站,车来人往夜不断。一丝不苟严把守,保卫钢铁运输线。”哨所里的士兵们用石块堆砌了这四句诗。如今,40年过去,那个哨所早已撤销,那些士兵们也该进入花甲之年了,岁月的流逝,早已把砌在山坡上的诗句吹打得模糊一片,但张爱萍三个字还依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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