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称军人,都要冠以革命两字。现在还是不是,离开军队久远,我不知道了。但革命军人也是人,是人,就有衣食住行、七情六欲,就要生儿育女。战争、和平、现实、传统,交织在一起。
各项规定陆续出台。步兵团团部在乡镇,后来叫公社。陆军师师部靠近小城市或县城,野战军军部靠近中等城市。进城了!老婆们可以找到工作了,孩子们可以上学了,这对刚刚从战火中走过来的革命军人来说,真是个天大的享受。
不久,部队营区也发生了变化。学苏联时,一到节假日,军官们都回家了,部队就交给司务长管了,这像话吗?连长、指导员和部队必须住在一起,于是又恢复到战争年代那样,以连为伙食单位,一个排在一起居住。营部单独设立,团里设有家属区。老营长、老教导员家属可以随军了,但记住,只有周末才能团聚。不过,团级干部可以每天回家,终于能享受老婆做的饭菜了……
都不愿意戴牛逼帽怎么办?那玩意是不好看,洋鬼子的脸型是长的,亚洲人是圆的,扣上个牛逼帽,也太滑稽了。父亲回忆说:“什么都好办,就是帽子最难办!打仗要戴钢盔,帽子往哪儿塞啊?尤其是大檐帽,所以,军帽一定要是软质地的。”还是换成传统的解放帽吧,但衣服又配不上了,干脆连苏式套头的军装也换掉。“军装是按苏联样式,我也不赞成,它那个套头式不行,受了伤脱不下来。后来搞了两年,还是按我的办法改过来了。”新式军装的推行,从此给服装领域带来了个新的板式——解放式。这种中山装的改良型服式,在“文革”中曾盛行一时。“不过战士军装没有下面的口袋,给水壶、手榴弹袋让出位置。我建议采取美式的软肩章,大家也都不同意。”进入和平时期的中国军队,一步一步地在调整自己。
父亲抓正规化有他自己的原则和做法,他说:“正规化要讲,管理部队要严格,但我们不能搞国民党、日本人的那一套对待士兵,我们是人民军队。”学习苏军时,强化部队上下级的等级意识,强调下级见到上级要敬礼。父亲说:“下级见到上级要敬礼不错,但也要强调上级必须还礼,而且要主动握手。”他补充说:“对我军来说,礼节,更多的是官兵之间友爱的表示。”
“强调拥军不错,但还有爱民呢!地方政府和老百姓优待军人,军人呢?没有特殊情况的时候,要和群众一样。而且特别强调军人要谦让,在公共场所要有礼貌,要让座,要守规矩,还要讲卫生!不能过于强调军队的特殊性,我们是文明之师,要给全国人民起表率作用。”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就是“形象大使”。
形象重要,但不能偏废内容。父亲说:“军人上街买菜、抱小孩,这不是什么坏事,不应该阻止。”
“纠察人员对被纠察人员,一定要先行敬礼,这是同志间平等尊重的表示,即使这个同志犯了规矩。我自己也常出去检查,对士兵也是先敬礼。李平现在还在干这件事。”
李平,我很熟悉。他曾任总参军务部副部长,上世纪80年代退休后,痛感军风日下,于是每天早上站在旃檀寺北门,亲自纠察进出国防部大院的军人们的军容仪表。他已经不能穿军装了,一个老百姓居然敢拦阻军人,甚至还要登记违纪人的名字,熟悉李部长的人也就算了,老首长嘛,顶多绕道就是了,但许多新来者就不干了,口角难免发生。杨得志总长听说后,大怒,说,是我请他来纠察你们的。父亲讲的就是这件事。
父亲的秘书丁慎勉回忆。我随首长到图们江的边防哨所,那里的战士们穿的是布棉鞋,雪地巡逻时很容易被打湿,冻伤很多。首长要大家把鞋都脱下来,他一个个看。一个战士的大脚趾被冻掉了,首长问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是朴顺义。首长站起来说,我这里向你赔礼了,是我们领导机关的工作没有做好。回北京后经和总后协调,一律配发了靴子。5个月后的一天,天下大雪,首长突然叫住我,去,问一下朴顺义的靴子解决了没有?谁是朴顺义?我有些发蒙。首长说:“你可真是不受其苦,不入其心啊!”50年后的今天,丁慎勉说:“朴顺义,这个名字,我永远不会忘。”
军委迟浩田副主席也和我讲过,上世纪50年代,他在华东,是团政治处副主任。上面说,爱萍首长要来检查工作。我们怎么等也等不来,后来才知道他早去了下面连队。当我们几个团领导赶到时,他和战士们正聊得欢呢。有个浙江籍战士,说话别人不好懂。你爸爸就让他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那些战士哪见过这么大的首长啊,紧张得不行,钢笔又不出水。首长说,我看看,是过去那种自来水笔,笔尖堵了。打了盆水来,教大家怎么清洗。都是些农村兵,不懂也不奇怪。他脖子上挂着一部照相机,说,都过来,我给你们照张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过去我们的军队就是这样的。他沉思了好久,动情地说:“留恋啊!”
“彭带着我们去给毛汇报,毛说,解放军现在可漂亮了,你们身上那两块砖头是干什么的啊?”回忆中父亲多次提到这件事,联想到1965年取消军衔时他并未反对的态度,看来他是挺欣赏毛泽东这句玩笑话的。
“军衔是指挥的级别,是授予指挥员的。什么是将军?将军是指挥不同兵种联合作战的指挥头衔。我提出机械化师的师长必须授准将军衔,但其他同志说,那样将军就太多了。是嘛,现在什么人都搞个将军。离开了作战指挥,搞军衔就没有意思了。”父亲饶有兴致地回忆这些细小琐碎的往事。我知道,那曾经是他的生活。
在新的变化面前,军队管理的形式方式不改变是不行了,但军队的宗旨不能变,两者的结合点又在哪里呢?从父亲的回忆中,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似乎在感情上,对于我军在战争年代形成的独有的道德理念和内在机制是留恋的,虽然他明白,走向未来与继承传统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就像许多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同志一样,父亲内心的天平似乎更倾向于后者。
浏览:1666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