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乘武警快艇过海的。在南江和北江之间狭窄的水道中,水流湍急,形成天然的虹吸现象,越靠得近,就越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你吞食进去。拍打在岸边的回头浪,回荡在隐约裸露的暗礁中,形成漩流,伴随着强劲的海风,打得快艇跌宕起伏。果然凶险。
我第一次要求登陆,竟被拒绝了。说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他们在这里服役多年,从未上去过,不久前曾有船只在这里触礁。话讲到这,自然不好勉强人家。基于上次的经验,我们找了条上去过的艇,开始第二次登岛。说真的,这座岛几乎无岸可靠,我们围着岛慢慢地观察着、寻找着,我不禁想起父亲曾几次说过的话:“当年,为确定登陆地段可是煞费苦心了。”……我终于登上了一江山。就在踏上岛的那一刻间,我恍然觉得,我的脚就踏在了父亲当年的足迹上,但时间已经过去漫长的42年了。
42年的风雨足以冲刷和销蚀许多往事。这座小岛实在荒寂得令人毛骨悚然,一眼望去,只有遍布全岛的嵯峨怪异的岩石,从岩缝中探出的杂草,瘌痢般的点缀着裸露的地面。战后,当时作为团中央书记的胡耀邦号召共青团员们在这一带垦荒,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栽种的树苗居然还不足人高,它们在呼啸的海风中摇曳,似乎要告诉探访者这里恶劣、凶险的自然环境。
久居闹市的人,很少能有机会去感受这样无边的静寂。海风卷起海浪的声响,因为静寂而显得格外令人警醒,海浪拍打岛岸的力量,也因为静寂而显得格外令人心悸。天低浪高,脚下的小岛似乎就要被海浪和天空击碎了、吞噬了。正由于它远离人世,当年的战场遗迹才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
残破的工事里,人工凿成的枪眼依旧完好,可远眺大陆,近览海滩。当年这里曾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登陆上来的战士们,从水际到工事的崖壁,这几百米的海滩上曾有过多少消失了的生命。洞壁已烧得焦黑,这是当年我军为消灭洞中顽抗之敌,以火焰喷射器射杀所致。血腥味、焦糊味,仿佛至今还夹着海水的盐腥气在这座小岛上弥散。
一江山作战中牺牲烈士们的遗骨都埋在台州市中心的凤凰岭上。台州人民是深情的,当年选择在这里修建纪念塔,就是为了让来自异乡的英灵们,可以东眺大海中燃烧的岛,西望祖国内地他们的家乡和亲人。在纪念馆环形大厅的墙壁上,一层一层一层,镶嵌着烈士们的遗像,镌刻着他们的姓名。照片和姓名层层叠加,一直镶到拱形的屋顶。
无数的英灵包围着你、俯瞰着你。他们中绝大多数是那样年轻,好像还只是个孩子,他们看我的眼睛是那样清纯,那样的稚嫩,一双一双,默默地望着我这个前线总指挥的儿子。他们生命的音符永远停留在半个世纪之前了。也有没有照片的,只留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他们来去的是这样匆忙,他们不想让人看清自己的面容。我默默地悼念,我要对他们说:我受父亲之托看望你们来了。我感到了彻骨的哀痛。
这场战争早已离父亲远去,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鲜活的东西变成了模糊的影像,父亲已是一个高龄的老人了。2000年的一天,一位当年一江山岛的战斗英雄——一个人消灭了9个敌人的老战士,代表600多名参加过一江山岛作战的现在还健在的老兵们来看望父亲了。他叫王必和。将军和士兵拥抱在一起,王必和老人在他的司令员肩膀上禁不住大放悲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父亲眼里也含着泪花,他拍着拥抱着他的老兵说:“牺牲了多少同志啊……”这或许就是战争幸存者的情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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