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张爱萍》二:八千里路云和月5.有所为,也有所不为㊥

张胜 发表于2016-06-06 18:48:33
  父亲谈起他的童年,讲得最多的就是打架,包括和老师打架:“我从来就不听老师的,也不听你们爷爷的,学什么临摹字帖?我说,字帖又是照谁写的?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爷爷就骂我是鬼画桃符。”
  “私塾先生要打我,我就围着桌子跑,逼急了,抄起砚台甩过去,打得他个满脸开花,浑身是墨,这才是鬼画桃符咧。哈哈!”
  每当讲到这里,我妈总是急着说:“看看你!怎么教育孩子的?”父亲会立即止住话头:“你们不要学我哟!”还补充一句:“那是旧社会。”后来我们长大了,他再讲到这里,我们会反击他:“旧社会也不该打老师啊!”
  父亲说:“你们上学背书包,我上学可是手提棍子的。”干什么?“打架!”他说:“像我们这样的种田人的娃娃,居然也到县城读书,有钱人家的子弟看到你就有气!他们要挑衅,对付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棍子。后来,打出了名,他们见到我就跑。”
  我爷爷觉得父亲根本就不是个家业继承人,家里拮据,就只让他哥哥读书,也就是我的伯父。我父亲自尊心大为受挫,独往独来、桀骜不驯的性格愈发冲烈。他有梦,他说:“等我长大了,当个大侠,专打不平事。”
  上中学时,他组织农会,反对封建压迫。回到家里,他对雇请的长工说,知道谁在剥削你吗?就是我的爸爸。我爷爷知道后骂他,你还要不要吃饭了!
  他上街宣讲打倒帝国主义。听的群众问,什么是帝国主义?父亲说:“这可把我问住了。我就说是蓝眼睛、大鼻子、黄头发的。”
  解放初期的总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后来担任过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的魏传统和我说:“我和你爸爸都参加了声援五卅大游行,我是策划者,你爸爸那时还是个外围。但他很勇敢,冲在最前面。”我问父亲,你那时是党员吗?他回答“不是”,那你是共青团员?“不是”。我一点也不怀疑,在为数不多的激进派学生中,他恐怕是最容易被煽动起来的。甚至都不要别人煽动,他自己都会抢先跳出来。在几个躲在幕后的身为教师的党组织领导人的鼓动下,坏学生们总是冲在最前面的。
  父亲说:“军警鸣枪拦阻,我们的队伍还是一鼓作气地往上冲,他们平时的那股威风劲全没有了,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人多势众。”达县县志记载,这次游行发生了流血冲突。正因为有了血光,他拼命三郎的个性才得以凸显出来。
  这次行动之后,他被吸收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这一年是1925年。在他以后的简历中记载:“张爱萍,1925年参加革命活动,1926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
  对他来说,真正的意义还不在这里。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社会需要拳头,需要武力,而这正是他的强项。我常常庆幸父亲生而逢时,庆幸他恰好生长在风起云涌的上世纪初叶。他敢闯敢拼、疾恶如仇、英勇无畏的个性,恰好与时代一拍即合。
  性格即命运。以父亲这样的个性,必然会被时代推向风口浪尖。父亲去世后,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副帖子:“张爱萍。你的父母给你起了这样一个柔弱的名字,但你却炼就了一副铮铮铁骨!”
  其实,张爱萍这个名字,是在他离开家乡出来干革命时取的。按家族姓氏排列,原名张端绪。“爱萍”的“萍”是浮萍的意思。有一本书对年幼的父亲影响很深,是蒋光慈写的《少年漂泊者》。父亲还记得:“书里的主人翁有一句话,‘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出路!’”
  “爱萍”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浮萍一叶,浪迹天涯”。“浪迹天涯”,他要去寻找什么呢?1927年,大革命失败,父亲就是在这时,在革命的低潮中加入共产党的。当时到处在抓共产党,党的组织从达县县城撤出,他的任务是隐蔽在老家莆家场中学,以教书为掩护,发展地下党员。
  父亲说:“成天偷偷摸摸的,在一个小圈子里发展个把党员,革命何时才能成功?”这显然是一句带有蔑视口吻的话,这个新党员对他前辈们的眼光和胆识开始嗤之以鼻了。1929年,19岁的父亲终于要离开家乡了。
  我看过他当年写的一首诗:“男儿血气方刚,东去万里无恐。”他自己说过,“我这辈子就没有怕过谁!”当然,他不会想到,这一走就是58年!1987年,当父亲离休重返家乡时,已是一位77岁高龄的老人了。父亲离家前,将自己的名字张端绪改为张爱萍,从此愿像浮萍一样漂泊一生。可他哪里想到,张爱萍这个名字,日后将镌刻在共和国开国上将的名录上。这个生长在川东边远山村的青年人,顺江而下,来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光怪陆离的大上海是极具诱惑力的。他要看看梅兰芳,就把铺盖卷给当了。我问他,晚上怎么办?他说“盖几张报纸就可以了”;我又问,看了有什么感受?“没想到男人也有这样漂亮的。”
  20年后,三野解放大上海,陈老总请梅老板吃饭,父亲作陪。席间陈老总说,在座的有你的知音,遂讲了这个故事。梅老板大为动容,起身叩首说,听我戏的何止万千,但卖掉铺盖来的恐怕只你张将军一人,以后听我的戏一律免票。
  在上海,你都干些什么?我问他。“撒传单,贴标语,搞个飞行集会……还能干什么?”他对自己的那番经历不屑一顾地说。
  他还是小时候那个脾气,傻不棱登的,他一个人攀登上黄埔江边最高的楼顶撒传单,他说:“漫天的传单雪花一样的飞舞,路过的人都在争抢,巡警吹着哨子驱赶,乱作一团,我就高兴地大叫……”这期间,他两次被捕入狱,一次关在提篮桥监狱,一次关在苏州监狱。由于是在游行集会时被抓的,敌人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关了些时候就放了。这两次铁窗生涯给他人生带来的恶果,直到40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才真正显现出来。这些故事,我将在后面的章节中予以交代。
  他常为吃饭发愁,像他们这样的小萝卜头是没有薪水的。锦江饭店的老板娘董竹君办了个四川同乡会,接济到上海闯天下的年轻人,父亲常去她那里蹭饭吃。解放后,我们两家常有来往。据跟我父亲的老秘书丁慎勉告诉我,上海解放后,故地重游,你爸爸专门去找他当年干过苦力的黄包车铺子。我非常吃惊,首长当年还拉过黄包车?喔!曾经以拉黄包车混口饭吃的国防部长,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他一人。
  我曾看过一个材料,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在上海被捕后,还没有用刑,就双膝下跪。在搜查他的住所时,还捕到一个舞女,是他的姘头。无怪连国民党特务都不理解,说“你们下面的同志连饭都吃不上啊,还拿这么多钱供他养姨太太!”
  蒋介石对北伐的背叛,以及对共产党人的大肆屠杀和围剿,逼得共产党人开始组建起自己的武装。这时苏北农民暴动席卷了整个苏北大地。中共中央决定以苏北农民暴动的队伍为基础组建红14军,并抽调上海地下党的优秀干部充实到红14军的各级领导岗位。父亲终于如愿以偿了。
  父亲和我讲起他最初打的几仗时,是以自嘲的口吻说的:“第一仗,一枪没放。冲上去,敌人就跑了。第二仗,差点淹死。我带一个连冲到土围子跟前,被条水渠挡住,我虽然不会水,但想这算不了什么,扑腾几下不就过去了?一脚踩下去,就没了顶,是别人把我捞起来了。第三次,黄桥一仗,左臂被打断了。”
  “冲锋的时候,是通信员叫住我,大队长,血!我低头一看,左臂就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尺骨和大动脉整个被切断,扎不住,失血过多,人就昏死过去。当时都以为他死了,抬下去,一个民间医生路过,看见担架下滴血不断,便断定这人还活着,因为死人是不会流血的。就这样,父亲捡回一条命来。这个人解放后还在。父亲记住了他,叫孙蓬仙。
  这次伤后留下了残疾,他的左臂再也不能翻转了。多年来,他最习惯的站立姿势就是把左臂弯曲地收在腰间,后来这竟成了在战争中负过伤的党领导人一个标志性姿势,如周恩来。对军人来说,伤残的肢体是他们的荣誉。
  红14军在我军历史上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就全军覆没了。父亲因为治伤去了上海,算是捡了一条命。后来他辗转去了中央苏区。也许是他小布尔乔亚的气质吧,让他留在共青团工作,一干就是4年。从共青团中心县委书记,干到共青团中央局秘书长、宣传部长、总训练部长、少先队总队长,1933年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
  听李坚贞(注:当时任苏区中央局妇女部长,解放后任广东省委书记)大姐(这里是按父母的叫法称她为“大姐”)说:“那时你的父亲啊,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比你们这几个小子可白净得多了。总是见他手里拿本书,一见面就听他提问题,可能说了,什么阶级斗争啦、无产阶级专政啦、列宁主义啦。中央直属机关搞活动,总能见到他,常主持个什么报告会的,是个挺活跃的人。”
  共青团嘛,中央直属机关活动,出来张罗,自然少不了。我想像中的他,瘦瘦高高的,脸上的棱角分明,目光略带些忧郁,有些像保尔·柯察金。也许是在团中央工作的原因吧,给了他和党中央领导同志广泛接触的条件,像周恩来、博古、朱德、顾作霖、任弼时,还有刘伯承、陈毅、叶剑英、罗荣桓、张鼎丞、邓子恢,以及邓颖超、康克清、蔡畅等。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书生气挺足的年轻人。
  父亲后来回忆,在中央苏区,第一次感受到了共产党队伍中,独有的人与人之间同志式的关系。他们是一群有着远大抱负和学识的热血青年,有一种全新的观念和自我牺牲的勇气。在这期间,他系统地学习马克思列宁的经典著作,写出大量的文章,《我们怎样进行阶级斗争》、《青年工作的组织与领导》、《对战争和战略的思考》等这类的专题,慷慨激昂、热血沸腾见著笔端。他组建了少共国际师,并谱写军歌。他率领少先队员们配合正规军作战,活捉韩德勤。但他们不认识他,还像对待一般俘虏一样,放下武器的,一律发给路费,送他回家。这一疏忽给他带来的是意想不到的后果。8年后,在抗日战争中,韩德勤出任国民党苏鲁战区副总司令兼江苏省主席,拥兵10万,成了他在苏北反摩擦斗争的死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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