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多次对我提起过:“老帅中,我最敬重的是彭老总和陈老总,他们对部下是,有了功劳是你的,有了失误是他们的,他们对上面去承担责任。邓(小平)也是这样,搞原子弹时,他对我说,搞成了是你们的,搞不成是书记处的。75年,也是这样……”父亲这里指的是,1975年底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邓小平在倒台前夕,和毛泽东谈到我父亲在七机部搞整顿的问题,邓小平说:“张爱萍是我派去的。”
我问,在这以前你和毛泽东有过接触吗?
“在中央苏区,他是红军的政治委员,我那时是团中央秘书长。每次打了胜仗,中央机关总要搞些庆祝活动,一般都由共青团出面组织。他认识我,但没有机会说话。长征过大渡河,彭德怀带着我到毛那里受领任务。后来张国焘闹分裂,在巴西、阿西地区,我们和南下的四方面军部队擦肩而过,战士们之间发生了口角,推推搡搡的。毛出来制止。给我印象深的是,他站在路边一个坡上,对四方面军的同志大声说,既然你们接到了南下的命令,你们就去吧,我相信你们会回来的!这件事对我印象很深。真正深谈,还就是这次了。”
父亲接着回忆:“毛泽东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并不错,世上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呢?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行!接受教训吧!”
“后来就是闲扯了。问起了我的经历,知道我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天南海北的,很亲切。”
“临走问我还有什么想法。我的职务已经被撤掉了。我说,这些年来,就是猛冲猛杀,有机会还是想好好学点东西。他很高兴,说红军大学要开学了,我就当你的介绍人吧!拿起毛笔,给罗瑞卿写了封信。罗那时准备当教育长了。”
父亲回首往事,常会感怀:“‘文革’中把我关起来,我常想起这段往事。对自己犯过的错误,我从来不诿过。但这时的我,却不能服气。现在要去找主席,又能到哪里去找呢?”他停顿许久,说:“我留恋在瓦窑堡的时光。”
红军大学,是共产党的最高学府了。林彪任校长,毛泽东兼政委,罗瑞卿任教育长。父亲谈起这一段生活是轻松的。
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学校,没有校舍,没有讲堂,甚至没有专门的教员。这实际上是个中国革命的研究生院,选修的课程是中国革命和战争,采取听课、研读、讨论的方式。一科是高级科,师和一部分团干。二科是团,也有一部分营干。党内一些学识很深的领导同志轮流执教。毛泽东讲授的题目是《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他的讲课大纲后来印成书。父亲说,1937年他在武汉搞统战工作时看到过这个本子,原稿中还有反围剿的作战略图,后来收集到《毛泽东选集》中就删掉了。张闻天讲中国近代史,从鸦片战争开始;王稼祥讲政治经济学;徐特立讲汉语拼音。父亲说,大家对这个东西没有兴趣,他讲了两次就不再来了。
父亲关于学习生活的回忆,很多书籍中都有记载,大同小异,大体是:
我搞共青团工作时曾系统地读过不少马列的经典著作,自认为对马列还是懂一些的,听了洛甫(张闻天)的课后,才感到自己知道得太少了。因为长期作战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就拼命地学,不仅自己用功,所有的人都很用功。学习分几个小组,一组组长刘亚楼,二组组长彭雪枫,三组杨勇,四组是我,我们组有王平、贺晋年、张达志、耿飙、肖永银、周建屏。上课没有书,都是靠自己记。我记得最快,下了课都来抄我的。我们还组织小组辅导,经常搞到深夜。毛知道了这个情况,怕大家身体搞垮,要我们吃了饭先去散步,但没人去。后来罗瑞卿(教育长)就每个窑洞地赶,晚上还来检查熄灯没有。
除了公开发表的这些外,他还讲了些逸事:“那时生活很清苦,党中央和军委下了很大力气,到处去买羊肉,给我们改善。一次林彪和罗瑞卿搞了些狗肉来,叫上我、彭雪枫、刘亚楼,都是一、三军团的,记得还有罗帅。一次,陆定一来学校说,红军长征是段很重要的历史,要大家都写下来。开始是杨尚昆来催,没人响应。以后陆定一又来催,但大家普遍感到学习忙,没有时间写这个东西,同时也不知怎么写。他就说,经过什么就写什么,催得紧了,大家也就写起来了。我是有点应付式的,彭雪枫写得最好。后来汇编出了本《红一方面军长征记》。”(注:该书收集了众多长征亲历者在1936年间写的回忆文章,1937年2月汇编成书,是关于长征最早,也是最可靠的记录。1954年内部出版,定名《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
“一、四方面军会师后,朱德、张国焘来到保安,红大组织了欢迎会。毛讲话,提出要团结奋斗,印象深的是他讲到朱总司令,说他肚量大如海。”
“斯诺也来过,看到我们打网球,很吃惊,给我们照了相。我们问他美国是什么样的?他说,就像一块奶油吊在房梁上,只能去舔。1938年我在武汉看到他出版的照片,说这上面的人都是蒋介石出了几万大洋来买他们人头的。”
我找出斯诺的《西行漫记》,上面有父亲打网球的照片。父亲指认说:“彭雪枫、赵尔陆、陈士榘、萧文久……”后来我妹妹在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的斯诺博物馆中还找到了更多当年的照片。如同拉扯家常,父亲款款而谈。
父亲退休以后,生活的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为了调节他的状态,我们会用更多的时间陪他聊天。战争,就成了我们永恒的话题。时间已经过去60年了,整整一个甲子,但当年毛泽东在红大讲授的内容他仍然记忆犹新。
他几乎是在背诵原文似的回顾着:毛泽东说,我们所从事的不是一般的战争,是革命战争;不是一般的革命战争,是中国的革命战争。我们不但要研究一般战争的规律,还要研究特殊的革命战争和更加特殊的中国革命战争的规律。他话锋一转,指着我说:“而对一个指挥员来说,对一个从事实际工作的领导者来说,把握其特殊性规律才是最重要的。这就叫从实际出发。记住!”
他联系自己亲历的红14军的失败来谈毛泽东:“毛泽东讲,敌我力量异常悬殊且短时期内又难以改变,这就决定了中国革命战争的长期性和红军作战的游击性。我们在苏北农民暴动中急于占领大城市的举动,是幼稚的、盲目的。”
父亲曾撰文记述过当初在听毛泽东讲课时的感受,他写道:毛上课讲到,一个鲁莽的、专凭热情的军事家,之所以受敌人的欺骗,被表面或片面的情况所引诱,被部下不负责任的、无真知灼见的建议所鼓动,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任何军事计划,都是要建立于必要的侦察和对敌我情况周密的思索的基础之上。听到这里,和讲台上的主席目光对视,我就把头低下去。晚饭后散步到主席的窑洞,他问我们对讲课的意见。我说想到青阳岔一仗,你说的那个鲁莽汉就是我。他大笑起来说,红军中有不少这样的同志,总怕被敌人打烂坛坛罐罐……毛泽东的这些话,在他后来撰写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都能找到。看得出,只是到了这时,他才从失败后的沮丧和被人羞辱的浮躁中真正沉静下来,他不再仅仅是因为一口气而甘愿接受处罚了,他开始思索过去,思索自己。
我曾和父亲讨论过这个战例。第一阶段,在没有担负任务的情况下,主动追击敌人、解救被俘人员,这个决心是正确的,也是必须的;第二阶段,夺取敌营垒。由于两个作战行动衔接得很紧,指挥员机断处置是允许的;趁敌垒空虚将其捣毁、扩大战果,这种积极求战的精神也是提倡的。问题出在撤离战场时,匆忙大意了。虽然导致这次失利的直接原因是一营擅离掩护位置,使回援之敌趁此占领有利地形,完成了设伏。但作为一个指挥员来说,在孤军深入的情况下,面对生疏、险恶的地形,对敌情变化缺乏持续不断地侦察,对原有部署没有及时的检查和调整,是失职的。尤其是在取胜后,丧失警觉,更是不可原谅的。从指挥角度检查,整个作战行动的指导思想,带有相当的盲目性和情绪化,决心是仓促的,是被眼前的现象和周围的情绪所影响的。
这是一次教训。这次教训对他来说,不仅是对指挥失误的一次经验教训的总结,更是对自我的一次再认识。他是从对自己人生的反思来回顾和认识的:“参加革命的头10年很幼稚,是磕磕碰碰、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争强好胜、不甘服输,只知道拼命。”
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坎坷艰难的,但他都闯过来了,他曾为他自己而自豪过,他说:“我就是靠死打硬拼,从不求人,再难,我也能硬着头皮顶过去。我相信,靠我自己,我总能做得最好。”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浅薄,是那样缺乏功底。他至今都记得那次谈话中毛泽东对他说的话:“一个优秀的指挥员,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被部下不负责任的意见和情绪所左右。”“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才是考量一个指挥员素质的关键。他回忆说:“我到毛泽东的窑洞里去聊天,毛问我学得怎样了,我说,越学,书读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不行,越觉得自己贫乏……毛说,这就是进步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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