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子村的和平生活很快就被战争打破了。1946年6月,蒋介石撕毁和平协议,向各解放区发起了全面进攻。内战爆发了,山东变成了重要战场,我们在平原留不住了,工厂准备搬家。那年秋天,我们印钞厂向北搬到了乳山县山区的东夼村、泽夼村。这两个村子都是小山村,相距只有二里路,满眼都是石头。但是山区群众对我们的支持毫不含糊,我们还没有到,老百姓就把房子腾出来让工厂安装机器、办公。他们还帮助我们封锁消息,有一天,一个突然闯来的陌生人前来打听“福记栈”在什么地方?看他行迹可疑,全村老少没有一个人为他指路,他只好回去了。在人民的支持下,我们很快就恢复了生产。
这里没有崖子村那样的大院高房,印钞厂只能分散在两个村子里,我们男女检封员每天挑着印好的钞票在山村的石头小路上奔走。这时,我被调到会计、统计股当会计和统计,和从上海来的陈正同住一间屋子。
陈正是我第一个密切接触的革命知识分子。他当年28岁,毕业于上海一所大学的法律系,父亲是律师,由此想来家庭生活是很过得去的。由于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受到了地下党的教育,他于1946年离开上海前往华中解放区。出来的时候,他带了满满一皮箱衣服和日用品。后来他从华中撤退到山东,迫于战争环境,为了轻装丢了不少东西,连皮箱子也丢了。但是有两本厚书他始终带着,一部是《六法全书》《六法全书》是国民党政府的主要法规汇编。新中国成立后,废除了《六法全书》。,另一本是《英汉词典》,这使我深为他的好学精神而感动。
由于从上海来,陈正睡不惯胶东农村的土炕,于是我们俩向老乡借来木板垫在炕上,这块木板为陈正解决了大问题。由于陈正的到来,我们印钞厂有了唯一的大学生。当时我们的印刷材料几乎都是进口货,那上面印的是英文,全厂几百号人没有一个能看懂的,唯独陈正凭着他那本《英汉词典》将各种英文说明译成了中文,对生产起了大作用。这也是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外语是非常有用处的。陈正还为工厂的制度建设作出了贡献,他草拟了钞票印制和发行的规章制度,还有回收废钞票进行销毁的制度。这些制度的落实,提高了我们印钞厂的工作效率。
1946年,在山东乳山县崖子村与北海银行胶东印钞厂同事谭炳勋(左)合影,这是作者的第一张照片。
渐渐地,陈正熟悉了胶东的生活。在我看来,他对山沟里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觉得胶东的山太美了。每天下班以后,他总是跑到山上的树林里走一走,尽情地呼吸泛着青草和树叶气息的新鲜空气。秋天里,他和我们一起帮助老乡摘柿子,在院子里帮助老乡推磨磨
豆腐。第二年春天来了,山沟里、山坡上的杏花、桃花开了,他会独自躺在开满繁花的树下,张开双臂仿佛要去拥抱大自然。在这点上,他和我不一样,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没有什么新奇感。看陈正的样子,我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在另一点上陈正深深影响了我,那就是他爱看书。我也爱看书,学陈正的样子,进了山沟,我把领到的一点点津贴全都买成了书。当时可以买到的书是《毛泽东选集》,还有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等,我看得很着迷,也从书里懂了不少知识和事情。为这事我至今还很想念陈正。
印钞厂进了山,印钞的任务还相当繁重,生活条件却差多了,粮食和副食供应都缺乏,每天就吃高粱面饼子和地瓜丝汤,见不了几个油星子,劳动强度却有增无减。一进山,除了那台胶印机还是用汽车发动机带动以外,其余的铅印机都是人力蹬机,由工人站在机器后面,用一只脚拼命地蹬,累了就换另一只脚;两只手也有分工,一只手往机器里续纸,另一只手取出印好的钞票。为了减轻一点工人的负担,我们一有空就跑到车间帮着蹬机器。开始的时候我的腿跟不上机器的节奏,膝盖常常撞在机器上,几次下来也就学会了。
不用说,来到了印钞厂,给我最深印象的还是厂长荣世潍,他是我们全厂三百余人的主心骨。荣世潍矮个子,嘴唇有些上卷,给人一种朴实憨厚的感觉。他的细长眉毛下,一双眼睛由于经常熬夜总是带着血丝。他是小学教师出身,参加革命后先在北海银行一个县的办事处做过基层工作,又调到北海银行胶东分行担任过行长陈文其的秘书,后来到胶东印钞厂任厂长。荣世潍的工作非常辛苦,由于长期劳累经常咳嗽,年纪不大就患上了肺气肿。累红了的眼睛也经常困扰他,当时医疗条件差,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泡一杯茶,把眼睛靠近茶杯用水蒸气来蒸,这样可以舒服一点。我到工厂以后,厂里办起了墙报,我经常写些小文章投稿,可能是这个原因,后来我被调到厂部当了文书。
1949年11月,中国人民银行第三印刷局第二印刷厂会统股全体人员在济南合影。前排左起:李辉、于黎、隋珍源、荣世潍、易鹏、秦道夫。前排中的女孩是易鹏的女儿。
在厂部就荣世潍和我两人,白天他到车间指挥生产,很少把股长们召到厂部来汇报,日常对外对内的书信文件也大都由荣厂长亲自起草和处理,常常忙到深夜,我帮不了多少忙。直到现在,每当我回忆荣世潍那副劳累的样子,我总是感到很遗憾,觉得那时我的工作水平太差了,没有能为他多分担一些。
20世纪90年代,我(左3)和王淑梅(左1)回到山东乳山县东夼村40多年前北海银行胶东印钞厂驻地看望乡亲们。身后的房子是当年荣世潍厂长的办公室。老乡说,房子至今仍保持原貌。
印钞厂进山以后不久,1947年,国民党军大举进犯,形势吃紧。由于工厂驻地分散,荣世潍经常在各个小山村里跑来跑去,我很不放心,有时就跟着他去。也有时他一个人走了,到时候还不回来,我很担心,就提着手枪到村口去迎他。每当我看见他的身影从大山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会涌起一般按捺不住的高兴劲儿。
副厂长肖一心,瘦高个子,看起来比荣世潍大几岁,脸黑黑的。他是1939年参加革命的,也是个大忙人。由于他没有成家,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穿一件又旧又脏的棉袍子,脚下拖着一双旧布鞋。我和他的接触就要少一些。印象深的是一次和他出差,晚上住店,我们和其他旅客睡在旅店的大炕上,他向店主要水喝,店主就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烧开了递给他。老肖一仰脖子就喝完了,接着又向店主要水喝。这样烧了三次才算喝够了,店主和其他旅客都感到惊讶。1948年济南解放后,我们进了济南,老肖留在潍县担任中国人民银行潍县支行行长。听说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后来死在潍县,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