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作战45次,负伤6次。
4次大功,9次小功。
我的父亲尉世乐,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112师335团2营6连班长,是朝鲜战场上飞虎山和松骨峰战斗的亲历者。
父亲1939年1月19日入伍,1944年2月19日入党,1952年5月6日转业。
打四平,攻锦州。三下江南,解放长春。军旅十年,戎马一生,从国内打到朝鲜,父亲一个二等伤残,一个三等伤残。
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父亲曾在抚顺电厂干过几年。3年自然灾害期间,他回到老家莒县,一直到1979年去世,享年62岁。
□血染的风采
父亲讲过的几件事,至今清清楚楚刻在我脑海里。
这些事,都是父亲和他伤残战友喝酒时描述的:他们时而模仿机枪射击身体受震动的样子,时而说谁扛的炸药包多大,时而流泪,时而大笑……
刚入伍不久,父亲就和日本鬼子交上手,负了伤。
一个大个子排长背着父亲撤退,背着一个人又作战太劳累,最后排长实在走不动了。他们跑到了一个打谷场上,排长只好把父亲藏在一个谷秸垛里。
排长嘱咐说,让父亲放心,他去找部队再来救父亲。
排长一走,敌人也追到这里,就拖父亲藏的那垛谷秸坐下休息,来一个拖一个谷秸,差一点就把父亲的藏身地暴露。
父亲回忆说,当时,他大气不敢喘一口。敌人走后,排长带人又寻到了父亲。说到这些,父亲总是流露出对那位排长的无限怀念,至今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父亲认为,他亲历的最悲壮惨烈的战斗就是打四平和松骨峰。
父亲常常回忆说,打四平时,下小雨,死尸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血流成河。
东北战场当时零下40摄氏度。
部队宿营时一个战士进屋,拿下帽子拍掉身上的雪。发现地上有一个人的耳朵,报告了班长,班长问:“你的耳朵呢?”用手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的耳朵。原来行军时帽带没系好冻僵了,拿帽子时被帽子碰下来了而他却浑然不知。
父亲的耳朵不好,那是在救战友时被炮弹震得。他扑倒战友时幸亏身旁有块石头挡着,不然……
童年时,我家里还有一床被子弹打了几个洞的毯子,那是父亲放在背包里被机枪打的。
父亲一生立过4次大功,究竟是在哪次战斗中立的,从没见他提起过。
38军,是四野的三个猛虎军之一。
38军军部1950年10月19日从辑安过江入朝,主力部队1950年10月22日从辑安首批入朝作战。朝鲜战场上,38军在三所里龙源里一仗打出了“万岁军”的美名,335团在松骨峰战斗中赢得了“最可爱的人”的美誉。
那两次著名战斗,父亲都是亲历者。说起美国人,他总是大手一挥:那是手下败将。
我现在仅存有的一件战利品,就是父亲在朝鲜缴获的美国兵的一个小铜盒。
他们那代人,最常说的话就是———“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们那代人,对那个峥嵘岁月最深感受就是———“难回想当年多少悲壮,忆战友只见泪光”。
□在父亲肩头看电影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若能看上场露天电影,那可真是“高级享受”。
小孩子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盼日落西山头。家家户户则忙着早做晚饭,以免晚了。
天一抹黑,男女老少说说笑笑,从各路一起奔向放映场。稍晚一点,好位置早已被人占尽,连树上、墙上都已爬满了人,只好站在又偏又远的地方,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费力地看。有的干脆看银幕背面,不过图像和字幕都是反的。
那时我七八岁,哭闹着想早去占个好地方,但父母终是放心不下,于是我们常常去晚。我坚持不看背面,每次都是父亲让我坐在他的肩上看电影(现在想来,父亲对我是多么宠爱)。
父亲蹲下身,我爬到他背上,两腿分开骑到父亲宽阔的双肩上,把双脚放在父亲胸前,父亲则用他那双握了大半辈子枪杆子的大手,紧攥着我的小手,把我慢慢驮起。
站起身后,父亲用他的双臂搂着我的双腿,力求站稳;我则用双手抱着父亲的头,把身体的重量稳稳地压在父亲的肩上,于是父子俩融为一体。靠着父亲的肩头我得以“傲视群雄”,那些站在凳子上的都相形见绌,我真是得意极了。
但“后果”也严重,父亲一米八高的个头,上面又修筑了个“小碉堡”,我简直突兀成了一座“孤峰”,后面的观众纷纷避让,出现了一个“小胡同”(记得有一次有人当场抗议)。“更上一层楼”后,我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借着放映机的光束,环顾四周,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头;仰视星斗满天,放映场地的人群在天底下又显得那么渺小。
一般一部电影四个拷贝。每放完一个,放映员都要换拷贝,这时放映机的那束光亮消失,放映机边树杆上的电灯亮了起来,放映机附近的人就伸长脖子看放映员如何换拷贝。父亲趁机让我下来活动活动,他也休息休息。放映开始,“父亲肩头”的故事就继续。
后来,每当看电影父亲要带板凳时,我都以拿不动为由拒绝,为的就是要享受一下坐在父亲肩头的“荣耀”(现在想来真是又悔又恨,父亲是一个二等伤残,一个三等伤残),但父亲总是依我,每次都用他那宽阔的双肩把我稳稳驮起。
记得看完《上甘岭》时,父亲说了一句当时我听不懂的话,“这和我们打的仗相比没个影(无法比)”(当时不知父亲是38军的,打了那么多恶仗)。现在看来,银幕上战斗的惨烈表现,远比不上真实的战斗。
童年对银幕上的英雄非常崇拜,平时也和小伙伴们竞相模仿,谁曾想不善言辞的父亲竟也是从血与火中走过来的铁血男儿,经历了那么多惨烈的战斗!
铁血男儿也有情,沙场将士也有泪。看《南征北战》,父亲哽咽,说:“打仗就靠两腿跑,行军有时几天几夜不睡觉,最困的时候,战友手拉手行军,即便如此,也还有战友掉到井里。”微抖的双肩,传递出父亲内心的澎湃。
每看《奇袭》、《打击侵略者》,父亲总提起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美国鬼子手下败将”。坐在他肩上的我,当时竟又认为他在发“少年狂”!
有一次看完《小兵张嘎》,父亲把我从肩上放下,得意地“卖弄”了一件亲历的事:父亲和战友三人执行任务,途中经过青纱帐,被六七个鬼子突然围住,让他们举手投降,鬼子的枪指在了父亲和战友的头上。
后来,父亲边说边演示:枪是挎在肩上(执行任务,枪的保险是开的),枪身在后,枪带在前,枪托在下(我现在都不明白,这种挎枪法是正背还是倒背),父亲三个假装投降,举手时,三人不约而同用手拿住枪托,肩头一抖,枪带下肩,枪口翻转向敌,平举,像是投降缴械,顷刻勾动扳机消灭了敌人(誓死不降的决心和长时间形成的默契,使三人心照不宣地完成了同样的动作,有如神助)。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听父亲谈自己的战斗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