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1922年5月12出生在山东德州的穷乡下,很小的时候他就成为济南一韩姓铁路工人的养子。爷爷(我爹的养父)是济南火车站的列检员,这工作明显比李玉和(《红灯记》)的(51号扳道夫)有技术含量。
爷爷在北大槐树的一个巷子里租了个院子。我爹说;那巷子里所有的房子都是一程姓人家的,所以大家称此巷为程家巷。爷爷颇有经济头脑,将院子里空余的房子转租出去,做了二房东。以房养房,不亦乐乎。
一个来自天津陈唐庄(哪吒闹海之处)的张姓买卖人成为房客,他家有个小姑娘。
二房东与房客两家处得好,好到决定结为儿女亲家。于是,还是学龄前儿童的一对小男女结下娃娃亲。他俩就是我爹我娘。从那时起,直到2009年10月我爹猝然长逝,我爹娘的婚姻长达八十余年。
1928年,日寇在济南制造了5.3惨案,残杀北伐军和老百姓六千多人。蒋总司令“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让部队绕过济南前进。济南民众大失所望。
就在这一年,我爹上小学了。爷爷是铁路工人,子女可以免费上铁路子弟小学——扶轮小学(全称是津浦铁路济南扶轮学校)。我娘是铁路职工子弟的家属,所以同年也免费上学了。
直到他们八十多岁时,我爹还会跟我娘说:“你是扶轮一小,我是二小。”我娘答非所问:“我们一小比你们二小好。”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我开始不懂他们为何不同校?后来明白;山东是孔孟之乡,“男女七岁不同席”。
我爹说,上学途中要路过鬼子军营,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鬼子们趾高气扬地操练巡逻。还能路遇小鬼崽子们神气活现的去上鬼子学校,这些崽子天寒地冻时依然短袖短裤,相当耐寒。
程姓大房东有个侄子,程之平(曾任新中国驻马耳他大使)在北平上清华大学,放寒暑假就回济南,与我爹做了朋友。程之平1936年入党,长期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后作外交工作。1977年我到北京出差,曾去报子胡同的程宅“打秋风”。
我爹还有个朋友叫靳怀刚(曾任上海市环卫局长),他爹靳云鹗曾经是吴佩孚的副总司令,当过河南省长。他伯父更声名显赫,是曾经数任北洋政府总理的靳云鹏。至于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是“知之乎?不知也。”似乎他俩是“八竿子可以打着”的亲戚。
1934年我父母小学毕业了,我爹又上了半年初中。不知是交不起学费,还是爷爷认为;与其花钱读书,不如打工挣钱。1935年我爹到兖州当了铁路工人。看来,国营企业“内部招工”至少八十年前就有。
我爹在兖州机务段的工种是桥梁油漆工,这大概不如李玉和的工作有技术含量。兖州机务段的一把手(据说头衔叫工程师)发现;这13岁的学徒工居然有半年初中文化,字也写的不错。就把他留在“账房”(办公室)里帮“师爷” (行政人员)抄抄写写,因此他一天也没去桥梁刷油漆。看来,“以工代干”也是早已有之。
学徒工第一年月薪是大洋六元(1935年以后是法币),我爹开销如下,两元租两间房;两元买一袋加拿大面粉给房东太太以入伙吃饭;两元零花及储蓄。可见抗战前法币还是满值钱的。一年多后,我爹用八块大洋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他说是英国三枪牌,骑行在兖州基本上帅呆。根据靳怀刚的回忆,他家1931年给他买了辆法国金狮自行车,花费100大洋(银元)。后来他又骑摩托车。
1937年抗战爆发后,我爹在泰安找到“民先”,孟英(曾任驻蒙古大使)介绍他去延安。他走前把自行车托付给房东太太,想抗战胜利后再骑。我爹说:他走后不久,靳怀刚到兖州找他,未果,但借走此车。靳怀刚说他们从邹县出发去延安时有三辆自行车,我猜有一辆就是那二手三枪自行车。
1990年前后,靳怀刚夫妇来我家做客时,我想问那自行车的下落,老爷子不允许。根据靳怀刚的回忆录,他们三人两辆自行车到徐州,然后坐运难民的货车到郑州。估计自行车丢弃在徐州了。
我爹路过山西临汾时,组织安排他到民族革命大学学习工作,在此秘密入党。后来,他西渡黄河去延安,成为抗大四期学员。靳怀刚也是这期的。
1938年8月延安赴山东干部大队出发,队长胡奇才(55年中将),副队长靳怀刚,队员主要是抗大四期生。我爹是这160多人中的一个。张经武,黎玉,江华等首长和他们一起赴鲁。
干部大队走到西安后乘火车到渑池。马匹不能随车,需人骑行去。大队里许多同志(包括有些老红军)还不曾坐过火车,我爹是铁路工人,不稀罕火车,主动报名骑马。不料这骑马并非看起来那么快活,策马扬鞭不到一天,屁股就磨烂了。没办法,龇牙咧嘴坚持骑走了600多里。
这一路艰难危险,走了三多月,1938年11月底到了岸堤(在临沂之沂南)。
我爹被派到鲁中老二团当指导员。连长原是国军,部队被鬼子打散后参加了八路。有一个排长叫李玉田,此人离休前是南京铁路分局的人武部长。他在我家说过,抗战前他曾经在如今是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的国民政府站过岗,看来那时他不是国军就是警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山东,加入八路军的。
那时的团队由几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带领,政治处主任就是在泰安介绍他去延安的孟英。一些前国军官兵是军事骨干,我爹他们是政治骨干。战士们基本上来自农村,大都是文盲。他们就这样对阵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以及大股的汉奸部队。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不久,我爹升教导员,有马骑。来山东时骑马磨破屁股值了,而且不用现学骑马。很快,抗战进入艰难时期,部队缩编,他又成了指导员。我问:“那指导员又如何?”答:“政治战士。”
当形势好转,部队发展时,他又是教导员了,老二团三营教导员。他说,一营长曾经是武中奇。刘振华(88年上将)是二营教导员(根据刘的回忆录)。
从1938年底到1940年12月,两年里战事频繁。我爹负伤三次(每次负伤不止一处),贯通伤有二、三处。最危险一处在头上,“幸亏是三八枪”他说的轻松,我们则“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否则,“没有你哪有我”。
1940年底的磨石峪战斗中,作为教导员,他率领部队阻击日寇。这一仗里,鬼子用上了飞机大炮。他右腿重伤;弹片削去大半个脚后跟。上级授予他战斗模范称号。
从此后他用上了拐棍,直到十多年后经过南京军区总医院的妙手回春。
他在山东纵队野战医院养伤期间,被任命为此院政委。从1940年底到1943年末,日军对鲁中地区进行了多次“大扫荡”,环境极其残酷,斗争非常激烈。
在一次鬼子扫荡时,我爹带警卫员和马夫隐蔽在山洞里。鬼子清剿不退,他们断粮数天。马夫请求下山搞粮食。我爹同意后,马夫携两个手榴弹出洞。马夫临走前,我爹交代:“日落时你若还没回来,我们就转移了。”
实际上,他们很快就转移到另一山洞,在那可以看到原先的山洞。马夫没回来,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我爹和警卫员转移了。以后再也没找到这马夫。他是牺牲了还是被俘了?或者跑了?不知道。但马夫一定没有叛变。
另一次,鬼子怀疑洞里有人,但不敢进洞搜查,于是往里面放毒。不料毒气向洞外冒,鬼子无可奈何地走了。
王凤麟副团长负伤后上了马鞍山(在淄河上游),叫我爹也去,他没去。后来数千鬼子汉奸围攻此山,我方伤员和干部家属共31人坚守两天,除四人跳崖侥幸得生,一人叛变后仍被杀,其他人皆战死或跳崖牺牲。
我爹是和王副团长一起从延安来到鲁中的,我爹任三营教导员初,王凤麟是三营长。他对王副团长那支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印象非常深刻。王凤麟原是东北抗联的连长,去过苏联,精通爆破。他到鲁中后就组织部队开展爆破运动,鬼子汉奸再也不能在炮楼里有恃无恐了。
根据解放军第88医院的“纪念文集”记载,韩钢从1940年底到1946年6月是这医院的政委。实际上我爹在此期间到地方工作近两年。1944年他重回医院当政委。
1944年,我娘由天津到济南,然后来到沂蒙山里的野战医院。至于怎么通过敌占区,路上有无危险?我们很好奇。我娘说,路上有交通站,有时也有部队护送。看来,1944年鲁中的抗日形势已经一片大好。
刘奇阿姨(张鹏展的夫人)说:“你妈妈到医院时,大家都来看大城市来的的摩登女。”杨映雪的夫人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但我娘却说她们“乱说”。
我父母结婚那天是1944年的重阳节。
我娘当了司药。她说自己学过英文,所以做司药没有问题。但她念英文字母时确有天津济南腔。我觉得;三十年代的“济南扶轮一小”好生了得。
我妈说;在沂蒙山里最不习惯的是上茅房,每次都要房东家的姑娘或媳妇陪着;因为所谓茅房就是猪圈,你刚开始拉,猪就要来吃,她们负责撵开它们。
1946年11月我大哥出生。此时国军重点进攻山东,我娘抱着我哥随部队转移。风餐露宿,我哥和其他孩子们生了病,高烧不退。医院的朝鲜医生(加入我军的前日军军医)建议打盘尼西林(青霉素),申明道:“此药一打,非活即死。”(那时不知道要做皮试)我娘心一横,给我哥打了。果然灵丹妙药,病好了。其他打针的孩子也有因为过敏而死的。不过,自我记事以来,我哥就一直青霉素过敏。看来,确实“生死皆是命”啊!
大概在1947年,我爹到华东军区后勤运输部工作,对于腿重伤走路不便的人,运输部确实是个好地方。
后来,他们进了青州,驻地在基督教堂。1976年我曾经到青州城一游,见过此教堂。
大军渡江后,他们住过丹阳,常州,然后进了大上海。1951年我出生在五角场的长海医院。因此,阿拉上海宁(人)。我妈妈是坐自行车后座去医院的,路上跌了一跤。我出生时脐带绕脖子三圈,不哭不闹,惨遭毒打后大哭大闹。所以,从小到大我娘经常说我“记吃不记打”。
1953年,我爹任华东军区“高干理论训练班”主任。我家搬到南京,好像就住在玄武门对面的中央路之西侧。我爹上过半年初中,似乎总被领导当作“知识分子”。
1956年10月,他被任命为南京军区后勤政治部副主任。主任是曹思明。1958年张鹏展调来当主任,张主任与我爹同是抗大四期,一起从延安到山东。那时,我们住华侨路26号大院。院子里;张鹏展主任耳聋(炮弹震的),韩钢副主任腿瘸,万恩莆(老红军)副主任独眼,干部部副部长杨映雪也是瘸腿。都是战争留下的伤残。
1964年11月他被任命为后勤政治部主任。
1966年文革初期,他被任命为文革工作大队副政委,到中央文化部。大队政委是曾如清,副大队长是王展。原南京军区政委萧望东是文化部代部长。不久后,因为“工作组”是执行“刘邓路线”,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然后他在南京军区的“促生产小组”当副组长,组长是钱钧副司令。
1968年他受到聂荣臻元帅召见,与国防科委十院副院长刘德海(55年少将)一起组建十四院。很快,造反派说他是聂荣臻“多中心论”的忠实干将。被反复内查外调,没找出大问题。1969年被任命为十四院副政委。
1975年他回南京军区,成为江苏省军区副政委。
1977年他奉命组建解放军南京政治学校,大概因为他读过半年初中,四个月抗大,当过三年班主任(高干理训班)。
1978年他被任命为此学校副政委。直至1983年离休。
2004年重阳节前,我们庆祝了他们结婚六十年——钻石婚,一对老八路的钻石婚。
2009年10月8日晚上,我爹从南京军区总医院打电话回家,说明天向医生要求出院。但他9号凌晨突然永远离开我们。医生说是心源性猝死。护士说去世时间是在5—6点之间。
我娘不能接受,从此基本卧床不起。19个月后她也离我们而去。临终前几天,她从昏睡里被我们唤醒总是面带笑容。她似乎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医生呼唤:“老太太”时,妈妈答道:“老太太要死了。”
2011年5月12日凌晨,妈妈走了,甜甜地微笑着走了。ICU的医生说在5点多钟,这时间是爸爸去世的时间。这天正是爸爸的生日。我们说;妈妈去给爸爸过九十大寿了。就如同她1944年从天津到沂蒙山里和爸爸结婚一样。充满喜悦和期盼,还有点羞涩。
我想起了那句歌词:“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
对妈妈而言,爸爸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