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广北,地瘠民贫,土碱水咸,部队生活异常艰苦。敌伪环伺,土顽逞凶,环境异常险恶。父亲时任区中队指导员,与战友一起,在这片抗日的热土上坚持斗争。
一次,父亲执行任务来到我们邻村北台头。母亲得知这一喜讯后,立即带上我们仨兄弟,兴冲冲地赶到北台头,但是父亲已经走了。带着失望,母亲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1943年,我村驻进国民党的土顽部队,他们想从小孩子嘴里掏点实话,便用刺刀逼着我说出父亲的下落,且叫嚷着要“穿死这个八路羔子”,明晃晃的刺刀时而在我眼前晃动,时而擦耳而过。受到极度惊吓的我,大病一场,卧炕半年,以致身体长期羸弱。
抗战胜利后,父亲在广饶独立营任职,驻防广饶城。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母亲带上我到了广饶城。父亲非常高兴,便到屋檐下掏了窝小麻雀,又捡了个废弃的咸菜油篓盛着,送给了我。这是我得自父亲的唯一礼物,也是我对父亲的唯一记忆。
1946年,广饶独立营升编为野战部队。仗越打越大了,父亲离我们也越来越远了。
1948年,济南解放,父亲寄来了立功奖状,这给全家带来了无比的欢欣,也带来了永久的期盼。我们期盼着全国早日解放,期盼着全家早日团圆。
在期盼中,一年过去了,父亲没有音信,期盼变成了疑惑。又一年过去了,仍无音信,疑惑变成了忧心。不久,我村一解放军高级将领家属透出一条消息:我父亲在金门出事了。消息辗转传到我们耳中,全家如五雷轰顶,忧心变成了焦心。母亲便着急地四处打听。但,金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父亲在何部队,在部队任什么职务?一切都不知晓,又能到何处打听。母亲带上我,到乡公所询问,到区公所询问——不知道;到亲戚、朋友家打听——不知道;问过路的干部、回乡的军人,回答还是不知道。
阴云笼罩了全家。
1950年盛夏的一天,烈日当空。为了打听到父亲的消息,母亲又拉我上路了。毒日头烤得我头昏脑涨,出村不远,我便耍赖不走了。没曾想,一向慈爱的母亲举手“啪啪”打了我几巴掌,然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也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暴日下,母子哭成了泪人。
1953年,政府发给了我家一张《失踪军人证明》,并给了100元钱。但,日夜盼望的父亲仍然杳无音信。
“人呢?人在哪儿呀?”夜里我醒来时,常常见到母亲披衣坐在炕上,喃喃自语,像在问天,像在问地,我则在被窝里偷偷地流泪。
文革中,村内又传开了一股流言,说我父亲在台湾,我们是台属。在当时,这可是顶能把人压趴的大帽子。一家人又气又怕,但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去辟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准确的消息也无人告知,只能任凭流言蜚语中伤。
在寻寻觅觅中,在愁苦煎熬中,母亲头发白了,且大把大把地脱落,母亲过早地衰老了。1982年,寻夫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直到去世她也不知道自己丈夫的下落。
或许是血浓于水的缘故,我虽对父亲仅有一点依稀的记忆,但仍对父亲有深深的感情。从懂事起,寻觅父亲便成了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查资料、阅报刊、翻书籍、发信函、问组织、询个人、访首长、见战士,几十年过去了,一直毫无进展。父亲所在的244团,虽有少数因故未渡海参战者幸存,如张太恒将军、宋家烈将军等,但他们也不知岛上的战斗情况。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逐渐得到贯彻,金门失利的话题也渐渐开禁,有关的书籍媒体才有所报道。中办发(1983)74号文件的下发,为被俘回归人员平了反、摘了帽,解除了管制。他们能够开口说话了,岛上惨烈的大血战才被披露,大量的英雄事迹才为外人所知,我也得到了父亲的准确情况——父亲生前任244团组织股长,该团前身是渤海军区特务团,也是28军的建军团,组建后参加了莱芜、宛东、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福州、平潭等许多大战役,攻必克,守必坚,从鲁北一直打到闽南,但最后一仗却被错误指挥送进了虎口,全军覆没。我父亲也在此战中牺牲。
苍天不负有心人,几经努力,1994年,我从解放军报社得到了父亲的一张照片。这是父亲唯一的遗照。年近花甲的我,这才从照片上认识了父亲。
经半个多世纪的寻找,我也成了白发人,情况虽已搞清,寻父之愿却未了。而今,台湾金门尚未回归,父亲遗骨仍在异乡。每当想到天涯孤旅的父亲,我的心便难以平静。我期盼着,台金早日回归,我到父亲牺牲的地方祭奠凭吊,并引领父亲回归家园,与亲人团聚。
盼这一天早日到来!
( 发布者: 家网实习编辑)
浏览:816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