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解放以后,兵团决定抽调我师253团和87师259团,指定我带领,配属28军指挥,参加攻金门之战。领受任务之后,我即率领少数机关人员,同253团,259团移驻金门对岸同安县海边澳头,欧厝,到海头,汪厝一线。28军首长决心以该军两个团和我师253团为攻击金门的第一梯队,归82师首长指挥。在同28军的同志接触后,我即听到一些议论说,我军渡海船只,一次顶多能运送3个团;而金门岛上敌人数量多,并有增兵迹象。有的同志认为,应该推迟攻击金门时间筹集足够的船只,做好充分准备,造成绝对优势,求得一举成功。当时28军军长政委都在后方治病,由副军长肖锋同志和政治部主任李曼村同志主持前线指挥工作,肖锋同志负最高指挥责任。我向肖锋同志提出,请他建议兵团推迟攻击金门时间。肖锋同志面带难色回答我:“31军和你们29军解放了漳州,厦门,如果我们28军不按兵团要求及早拿下金门,不好说话呀!我不便向兵团提意见啦!”我说:“金门敌人兵力较大,按我军现在的装备情况,难以取胜。”肖锋同志说:“敌人是残兵败将,军无斗志;我们是胜利之师,可以以质胜量。”当时我不知道,肖锋同志曾一再向兵团建议推迟攻击金门,都没有得到兵团的同意,他感到不便再提意见。我决定自己去找兵团首长提意见。我到厦门市,找到兵团司令员叶飞同志。他当时正主持厦门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千头万绪,办公室内人来人往,都是来向他报告情况和汇报工作的,简直没有时间同我谈话。他简单问了我几句,就忙着处理别的事情。我感觉到自己插不上嘴,就向他告辞了。
预定攻击金门的前一天,即10月23日,敌军胡琏兵团增援金门的情报已经证实,敌我力量对比更加对我不利。是不是还按预定计划于23日夜发起金门战斗呢?我派作战参谋彭允太同志骑马到莲河28军军部去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兵团决心已定,明天发起战斗!”
24日18时,253团团长徐博,政委陈利华率领全团整装登船。不少同志说:”一定给你们带回胜利品!”因船只不够用,还剩下一个连不能登船只得留下。有的人还想挤上去。司令部有个同志笑着说:“师长,我看算了吧,留下一些人也好嘛!”事后回想,他似乎已有某些预感。
28军赋予253团的任务是在金门岛西北角上的古宁头登陆,突破后,向岛西端的金门县城攻击前进,协同在金门岛北部登陆的第84师251团攻歼县城守敌,而后会攻北太武山。25日1时40分,253团在古宁头登陆成功,并俘获一批敌人。我们在指挥所听到报话机中传来胜利的消息,金门守敌气急败坏地向台湾呼叫救援,内心的欢悦自不待言。同时听到对岸枪炮声十分激烈,都渴望我军船只赶快返回,运送第二梯队继续登陆。这一夜大家谁也不曾合眼,都密切注视着对岸金门岛上的战况的发展,不料直到天亮也不见一艘船只返回,却看到敌机在金门岛北部上空对我船队狂轰滥炸,不少船只起火焚烧。原来我军船只到达对岸,就遇上退潮,因搁浅无法返回。我们眼看着船只被烧,第二梯队无船过海,内心的着急和痛苦是非语言所能形容。古语说“隔岸观火”,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意思,而我们却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异常着急而又无计可施!这样的心情是我参加革命以来,从未经受过的。
在古宁头登陆的253团的同志,不管第二梯队是否到达,仍按预定方案奋勇作战。他们除留一部分人控制古宁头滩头阵地外,主力向金门县城发展,到25日晨占领古宁头以南的林厝,埔头一线阵地,并与251团取得联系。两个团同有海空军和坦克配合的敌人展开激战,杀伤大量敌人,自己也伤亡甚重。
25日兵团由厦门调来一批船抵达澳头,这些船只能装运两个连,原定为第二梯队的259团遂派两个连登船启航,因夜间风急浪高,有两个排的船只失散,仅四个排于26日晨3时在古宁头登陆,同253团会合。这样“杯水车薪”式的增援,实在无济于事。
253团与251团并肩作战近两昼夜,遭到敌人连续反击,不得不于25日傍晚同251团一部退守古宁头。26日,他们与进攻的敌人展开巷战,同敌人逐屋争夺,白刃格斗。我们隔海看到,古宁头炮火连天,敌机敌坦克反复冲杀,对253团的处境万分焦虑,恨不得插翅飞过海去参加战斗,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极感痛苦。
26日接近中午时,兵团政治部刘培善主任给我打电话,指示我渡海去金门,统一指挥登陆部队。我考虑,仅仅我上岛指挥是无力挽回败局的,但受命于危难之际,义不容辞,就提出带一个连去,请兵团速调船来。刘主任当即答应派船。约等了3个小时,只见从厦门方向开来一艘民用机动船。它劈波斩浪,航速甚快,接近岸边时仍不减速。大家喊“慢点靠岸!”船主置之不理,反加大马力,一下子冲上沙滩,使船只搁浅,要等几个小时涨潮后才能开动,这是船主有意作难。我气得掏出手枪,严厉责问。船主说:“你再讲也没用,反正船是开不动了。”真是无可奈何!傍晚,古宁头的枪炮声已逐渐沉寂,刘主任又通知我不必去金门了。27日金门岛上仍有零星战斗。
金门作战持续近3昼夜,我们指挥所全体同志也度过了不眠不休,难忍难耐的60多小时。金门战斗结束了,我内心的沉痛长期无法消失。特别是253团许多战友的身影,不时出现在我的记忆之中。这个团是我85师也是29军的主力团,是1942年抗日战争最困难最艰苦的时期建立起来的老部队。最初的基础是新四军1师1旅,把战斗中伤愈的战斗骨干组成特务连,以后发展为特务营,再扩建为特务团;1945年编入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参加了解放苏中许多城市的战斗。解放战争初期,在苏中参加了粟裕同志指挥的七战七捷,尔后编入华东第11纵队31旅,坚持在苏中敌后。这个团在金门受挫,是我军的一大损失。这个团的战友们,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痛定思痛,我不时思考金门失利的经验教训,特别是与厦门之战进行对比。为什么同样是渡海作战,攻击海岛,我军进攻厦门取得胜利,而进攻金门反遭失利呢?我想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考察。
首先看地理条件。厦门和金门虽同为四面环海的岛屿,但厦门岛处于大陆三面环抱之中。我军四个师即29军的85师,86师,31军的91师,92师,可以从东北,正北,正西,西南四个方向对厦门岛实施突击,厦门守敌三面受敌,难以招架;而金门岛只有北部面向大陆的部分地段较便于登陆,我军以劣势兵力,只进行一面攻击,守敌无侧后之忧,能够集中优势兵力应付我登陆部队。厦门岛距离大陆较近,最远处5,6公里,最近处1,2公里,风浪影响较小,用人力滑行的小木船即能渡过。我师254,255两个团从集美攻击厦门,乘坐了许多俗称舢板的小木船,一条船载一个班,轻便灵活。而金门离大陆最近处约9公里,受风浪影响较大,渡海必须使用较大的帆船和机动船。另外,金,厦两岛面积虽相差无几,但金门是一个县,当时人口不过数万,岛民以务农打鱼为主,对外依赖性较小;而厦门是闽南重要港口城市,人口几十万,以工商业为主。大陆解放后,厦门即为死城,市民吃粮烧柴都要断绝。国民党军队如久守厦门,势将背上沉重的包袱。这些地理条件决定了厦门岛易攻难守,更不能久守,而金门则比较有利于防守。
再谈敌情条件。厦门守敌主要是刘汝明的第8兵团的55军和68军残部。据解放后一些原国民党的回忆录介绍,刘汝明虽坚决反共,但并非蒋介石的嫡系,总担心蒋吞并他的部队,作战时以保存实力为主,稍一接触即率先撤退。我军渡江时,他自行决定从安徽贵池退到福建漳州,“一溃就达1500华里”,根本不听汤恩伯,李延年和朱绍良禁止撤退的命令。要他死守厦门,那是办不到的。厦门解放前的7月22日和10月7日,蒋介石曾两次来厦门,召集部署面授机宜,宣称要“确保厦门”,而厦门守敌头目汤恩伯等人也一再宣称“以在厦门外-围,建立钢铁般的防线”,“就是10年也守的住”,实际上内心非常恐慌,并没有坚持到底的决心。汤恩伯和刘汝明以及守厦门的军以上指挥机关,都设在军舰上,以便情况不利时逃跑。在我军攻击厦门过程中,敌人并没有从岛外开来援兵。在对外宣传上,敌人虽然强调“金,厦两岛,为台湾屏障,为将来反攻大陆之基地,中枢决定确保金,厦”(汤恩伯语),“确保金,厦绝无问题”(陈诚语)。实际上敌人已作了厦门失守后仍要据守金门的准备。而金门守军,主要是蒋介石嫡系部队。其中青年军201师,同蒋经国有直接联系;增援金门的胡琏,系蒋介石和陈诚的亲信,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们指挥作战,都比刘汝明卖劲的多。
最后,从两次作战的准备和实战情况看。关于作战指挥,毛泽东同志早就指出,“人人皆知以多胜少是最好的办法”。陆地作战如此,渡海作战更需如此。渡海作战就是“背水作战”。由于水上运输困难,更加要求作战初期也就是跨海登陆时,一次集中优势兵力,不宜逐次增兵。为此必须掌握足够的海上运输工具,保证整个参战兵力登陆的需要。第一梯队必须占领并巩固登陆场,立稳脚跟,后续部队必须及时跟上登陆,才能打进纵深,不断扩大战果,粉碎敌人的反扑直至最后消灭敌人。在厦门作战中,守敌有三万余人,我军参战兵力四个师以上,集中了能运送近八个团的大小船只。10月15日夜战斗发起后,我85师两个团一举登陆成功。86师和92师的突击团当夜虽一度受阻,但也相继陆续登陆,打垮了敌人在厦门岛北半部的防御体系。85师和92师突入厦门岛的腰部,给全岛守敌造成极大压力,迫使敌人全面崩溃。但是,攻击鼓浪屿的部队,因航程较远,海上风高浪大,第一批船队出海就被大风吹散队形,无法按预定目标前进。加上登陆点地形易守难攻,只有小部队登上鼓浪屿。因敌众我寡,后续部队又上不来,遭到严重伤亡。直到厦门岛守敌溃败的17日,再次组织攻击,才拿下鼓浪屿。第一次攻击鼓浪屿的失利,与十天后攻击金门的失利颇为相似。攻击金门的第一梯队,渡海和登陆还比较顺利。问题出在登陆兵力过少,船只被毁,后续部队上不来,也是寡不敌众。如果我们能够认真总结并吸取厦门战斗特别是攻击鼓浪屿的经验教训,筹集足够的船只,一次运送足够的部队在金门登陆,并且有船输送后续部队,则金门之战便会是不同的结果。攻击金门战术上也有许多缺点,如登陆部队缺乏统一指挥等,但最要害的是船只准备不足,不能连续运送足够的兵力上岛。这一条没有保证,即使登陆部队战术上没有错误,也不能取胜。叶飞同志在他1988年出版的《征战纪事》(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书中说:“我们因攻取厦门的胜利,而没有重视渡海作战中的困难,没有接受这个教训,结果在攻击金门中碰了钉子。”他这个看法,我认为是中肯的,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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