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有点男孩子性格,胆子大,不服输,喜欢舞刀弄棒,父母经常看军旅、公安、武侠题材的影视剧和相关书籍,受其影响,在我心目中,从小就萌生了军人和公安情结,崇拜英雄豪杰,儿时总幻想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侠者。
我的母亲同样有着军人和公安情结,在她的经历中,曾经与两位老公安有过短暂的交集,老方和老夏都有各自的人生,母亲作为一个旁观者,用她的所见、所闻记录了点点滴滴琐碎的生活片段,闲暇时对坐品茗,她偶尔会说起这些往事,意味深长,颇多感慨。她的文化水平不高,获得的信息大多是模糊的,表述能力也有限,但我知道她谈论这些事情时的情感是真挚热忱的,而我就如同一个外围侦查员,在记录这些信息的基础上,融入个人的分析理解,于是就有了这篇琐忆,凝结了我二十年来的公安情怀。
上世纪80年代初,母亲的单位建起了职工宿舍楼,我们和老方家成了邻居,他家住一单元,我家住二单元。在迁居的早期,母亲曾在老方家见过他,那时他可能已经当上了云南某个县的公安局长,年过四十,有点秃头,为人深沉内敛话不多,眉宇间不乏锐气,给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从山东省公安学校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云南工作,因路途遥远、工作繁忙,平时难得回老家探亲。一个在新中国红旗下成长起来的少年,除了自小接受红色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熏陶,老方能选择警校,我想可能也和家境有关,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带着他和妹妹们勤俭度日,也许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身为长子的他放弃了读高中考大学的道路,转而报考警校。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个选择揭开了老方公安生涯的序幕,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轨迹。毕业时学校分配他到云南工作,西南边陲远离家乡万里之遥,一旦去了那里就意味着不能经常见到亲人,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不能担负起兄长呵护小妹的职责,然而作为党培养的一名公安战士,服从命令是天职,即便是头一天晚上,他还有点心理不平衡,因为绝大多数同学都被安置在山东省内,甚至个别有点背景的人进入了某某市局,但第二天一早,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背起行囊,踏上了南下的征程,他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从我记事起,云南这个遥远、神秘、美丽的地方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一来是因为父亲喜欢在墙上挂一些有关少数民族、异国风情之类的挂历,我印象深刻的一款挂历上有白族、壮族等十二位少数民族姑娘,父亲说这些少数民族很多都分布在云南,那里是个多民族的地方,多姿多彩,山美水美人也美。春节晚会上,舞蹈家杨丽萍跳的孔雀舞深深吸引了我,越发对云南充满向往。另一个原因是父母有时会谈论老方家的事,天气预报上播放昆明气温的时候,母亲免不了加上一句“云南那里四季如春,难怪老方不愿意回来……”
母亲曾说老方干过类似监狱管理的工作,可能她早些年听方的家人提过只字片语吧,语焉不详,不知这个信息是否准确,我猜想也可能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1983年之前,监狱、劳改劳教场所还是由公安系统管辖,后来才归属司法系统。很多年以后,我才从侧面了解到老方当过县局局长,至于是否干到更高的层级就不清楚了。不知道老方是什么时候当上局长的,我猜想可能是在文革结束之后吧,拨乱反正扭转了公检法系统十年混乱的局面,一批年富力强经验足的同志受到提拔,走上了领导岗位。老方这个出身平凡、远离故土的年轻人,经过多年脚踏实地的打拼积累,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社会变革导致治安形势日益严峻,毒品问题也开始成为全球公害,云南毗邻毒源“金三角”,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必将成为毒品从东南亚进入中国内地并且再远销欧美的中转站,1982年,云南响应中央号召成立禁毒警察队伍,战斗在隐蔽的街巷、高山恶水、边境丛林之间,默默奉献着青春和热血。紧接着,“严打”的战役打响了,持续了三年之久。作为一个有强烈事业追求的男人,尤其是一名公安战线的领导干部,肩负着党和人民赋予的艰巨使命,往往就要舍小家、顾大家,牺牲个人情感。或许,从那时起老方回家探亲的次数就变少了。当事业的执着坚守与难解的故土情结相冲突,当时空的隔离令心灵苍白疲惫,当东西部差距引发的价值观矛盾无法调和时,结束便意味着新的开始。
1992年夏天,家属院里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孩一起外出玩耍时,离奇地溺亡在距离我们小区很远的一个大水湾里,事有蹊跷,老人们都说她俩是被湾里的鬼魅勾到那里淹死的,是耶非耶无人细究,事件本身在周边区域引发了不小轰动。平生第一次我领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那时,广播剧《刑警803》刚风靡全国,喜欢听收音机的我成了忠实粉丝,扣人心弦的片头曲揭开了正邪较量的序幕,伴我度过了那段布满阴霾的日子。“我是803”——刘刚带有磁性的嗓音往往在案件出现关键线索时响起,20年后听来仍令人心潮澎湃。在公安情结萌芽的初期,我在课余和假期里常去老方家玩,遗憾的是我从未见过他本人,其家人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他的事,讳莫如深,我只知他在云南干公安,暗暗崇拜,但是鉴于他家的特殊情况不便开口细问。洗澡用的塑膜大浴罩面市之后,他的家人买了一个,见我和母亲有点好奇,便让我们在他家用这个大浴罩洗了一次澡,中间放一盆热水,热蒸汽就把罩子撑开了。我记得他家的摆设比较简单,但收拾得挺整洁,客厅的西墙上贴着小虎队海报,挨着墙有一张写字台,台面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一张是他和母亲、妹妹等人的家庭合影,像是80年代的彩色照片,估计是老人六十大寿时候照的,也可能是旧居拆迁后老人搬进楼房时的留念吧,老方坐在慈母身边,笑容可掬,踌躇满志。依稀仿佛还有一张他站在大铁门前面的照片,可能是他在主政的县局门口照的吧。一个出身平凡的青年在异乡孤独打拼,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按说是值得肯定的,遗憾的是我没有听到家人对他的评价,没有在他家看到关于云南的印记,公安家属的保密意识比较强吧,兴许是出于安全考虑?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方的影像在我脑海里逐渐成为一个符号,就如同一个仗剑天涯的独行侠,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他来家属院主要是看望儿子们,更多的时间则是去他的母亲家陪伴老人,平日里都是妹妹照顾老母亲,他难得回来一次,理当好好尽孝才是。轻轻地来,轻轻地去,坊间难窥其踪迹,幸运的只有他家楼下的邻居,某日在院子里不经意的抬头,竟发现有位稀客站在二楼阳台上眺望远方,抑或是深沉地吐着烟圈,我们和楼下那户人家挺熟,母亲常去他家串门,自然很容易知道老方回来的消息。母亲在邻居家玩的时候,听到二楼的关门声,便猜测可能是老方出门了,她从后门的门缝里望见一个精干的身影从楼上款款走下来,略微低着头,步履紧凑又不失从容淡定,多年的从警经历使他养成了低调谨慎的性格。他有时在小区里逛一逛,有时就待在小区西侧一栋宿舍楼的旁边,在树下的石头上静坐沉思,母亲远远看着他,不便上前搭话,心里却不是滋味。老方常年在外地工作,老家的熟人少,由于职业的特殊性,心里藏着很多秘密无法与他人分享,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孤独的,需要理解,习惯并学会了享受孤独的人是应当被尊重的。
母亲说老方常在外面转悠或许是为了遇到他的同学老夏,顺便聊会天。结识老夏很偶然,这要从母亲的第二份工作说起。她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退休之后去了小区的居委会工作,从事街道清洁和治安维护,戴着红袖章,风雨无阻默默奉献着。有个关系要好的女同事姓高,私下对我母亲说她爱人有个警校同学姓方,在云南工作,方家也住在我们那栋楼。母亲恍然大悟,原来她说的人就是老方,不免感慨世上的巧合事真多。老高说老方回来探亲时经常去她家看望老夏,早些年老夏曾多次劝老方调回原籍工作,并开玩笑说“难道咱这个县城小了,装不下你?”老方坚持要留在云南,说在那边干得挺好,单位还分了房。其实,那时的老方还没有当上局长,可能文革未结束,群魔乱舞,前途尚不明朗,劝他调回来是出于对好友的关心。我想老方已经爱上了云南,把那里视为第二故乡,工作多年积累了一定的事业基础和人脉关系,一旦全部放弃回山东从零开始,这个赌注太大了,也会辜负组织多年来的培养。当初毕业时他被分到云南,没准还招来不少同学异样的目光,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遥远的边陲闯出一片天来。在事业和家庭的权衡中,他更为看重事业,选择了坚守。人各有志吧!
老夏毕业时被分到了胶州市公安局,在老家平度结婚后,携妻子来到胶州定居发展,相濡以沫大半生,共同养育了二女一子。老高出身农家,文化水平不高,但勤劳朴实,开朗豁达。为了让爱人安心工作没有后顾之忧,也为了全力抚养孩子,她没有进工厂上班,而是在家务之余打零工,她曾经为看守所的在押人员缝补拆洗被褥,手脚麻利,任劳任怨,赢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上世纪90年代中期,老夏基本上退居二线,由于他结婚早,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自谋职业,所以没能顶岗进入公安系统,多少有点遗憾。两位女婿也不在公安系统,我想老夏深知公安工作艰苦且危险性大,不想让女儿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吧。他可能是干到了科长级别的职务,具体的母亲没有细问。早些年工作忙作息不太规律,退二线之后的老夏终于有了较多时间陪伴家人,早上目送妻子披着霞光开工而去,傍晚时在落日的余晖中蹬着三轮车收工而回。母亲和老高除了各自负责的街道外,还共同清扫小区南面的一条菜市场,俩人经常一块收工,碰见老夏站在公安局宿舍楼外面,便会打招呼寒暄几句,这位高大魁梧的爷们豪爽健谈,性格实在,母亲对他印象不错。胶州公安局原先在老城区,距离金沟崖居民点不远,沿着一条大马路直走便到。年轻时,老方回家探亲时应该会沿着这条路去县局找老夏,而老夏下了班也少不了会去方家看望同学。老方祖辈早先也是平度的,后来迁居胶州,所以他和老夏算是同乡,二人又均属公安系统,彼此有共同语言。斗转星移朱颜改,这段学生时代结成的友谊却不曾在岁月流逝中褪色。
身为警嫂的老高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依然保持着乐观积极的心态,为爱人的饮食起居操劳,为儿女的家庭生活倾注心血,对待周围的朋友、同事也是一副热心肠。因为她跟我母亲关系不错,彼此谈得来,所以就不见外了,曾经把她女儿的一些衣服送给我,那时我刚读初中,自此便记住了这位喜欢笑、说话爽利的阿姨,印象里她梳着短发,圆脸,穿着布鞋,走路一阵风似的,散发着劳动人民的纯朴气息,作为公安干部的家属,这点挺难得。后来我哥筹备结婚,老高闻讯后主动联系了在某宾馆干财务的女儿,让她帮忙找厨师、订婚宴,到结婚时每桌席才花了280元,菜品上乘,价格优惠,母亲很感动。上世纪90年代,老夏和老高夫妇给予我家的帮助不少,至今谈起这些往事,母亲还是感激不已,连称他们是好人,急人所急,心地好。
中学时代,我在假期里经常帮母亲清扫街道,为小区花园拔草,给居委会的长辈们打打下手,尽点绵薄之力,在高姨、丁姨、马主任这些母亲同事的关心呵护下,我逐渐蜕去青涩,变得有担当,有社会责任感。1998年夏天,南方特大洪水肆虐的时候,军人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钢铁长城,捍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耳畔回荡着“你是谁,为了谁……”的深情歌声,我更加崇敬那片橄榄绿。就在那个夏天,为了给哥哥腾房子结婚,母亲租用了一单元老方家对面那位老同事的空房(她家之前已搬到别处),我和父母住了进去,如此一来就和方家成了对门邻居,已升高中的我忙于学业,无暇较多关注对面那个安静深敛的世界了。只记得有一次临近年关时,小伙子在家门口守着蜂窝炉炸鲅鱼,汤锅里盛了小半锅油,对于平素节俭的人家算是奢侈之举了。剥花生米和敲松子的日子渐行渐远了,结拜的义母偶尔给他家送去新裁的裤面,或者找人帮忙干点电工活,相似的境遇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般奇妙。直到有一天在他家阳台上出现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我才真正意识到岁月无声,我们都长大了,逐渐走向成熟。这朵异乡的花儿在这个三口之家栖居绽放,带来了些许亮色。那三年里,我依然没有见过老方,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不知道他是否回来过。对于几步之遥的那个世界,他似乎是个局外人,很多年过去了,他真的老了吧,我不免感伤起来。
我同样是个尴尬的局外人,在年少的十多年里,在老方的家人心目中,我的存在或许只是类似于女儿的影子投射到精神层面的某种慰藉罢了,我从未真正走进对方的内心深处,所以,这种幻影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随着我负笈他乡而淡去。把自身紧裹在套子里的人,通常是自卑又自大的矛盾复合体,以冷漠处世,外界的关心被其视为一种伤害、蔑视。生活的直白和残酷,就像雪白的刀锋,具有很大的迷惑性,当它快速亲吻你的时候,你还陶醉在一片炫目的光华中,唯有片刻后看到渗出的鲜血,你才会感到疼痛,而这种痛往往是刻骨铭心的。
2000年以后,有些乡镇的公安干部被调到市区工作,人员增加,老夏夫妇就搬到城东新建的公安局宿舍了,母亲跟老高也失去了联络。那个时期我父母在城西买房定居,远离了原来的生活圈子。尽管如此,我仍站在远处默默关注着方家,每年正月初二央视的公安部春节晚会依然是我们全家必看的,2003年夏天电视剧《玉观音》播出时,全家都在看,从中能了解到老方的工作环境,没准年轻时他也在那种吊脚楼上办公呢。那几年里,老方的儿子们陆续结婚生子,我当时独自在外地工作,回家探亲时老邻居说方家老大在城北买房定居了,儿子们结婚时老方都回来过,他家人去喝过老二的喜酒。听了这些,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挫败感,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了能见到老方的最后机会,而这一切能全怪我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坚定了留在异乡打拼的决心。前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又遇到了老高,她蹬着三轮车要去接外甥女,聊起近况,百感交集,老夏已经在一年多之前病逝,临终前再三嘱咐她不要再嫁了,要守住家,依靠公安局发的抚恤金好好过日子,早年买的商业险也能给她的晚年提供保障。临别时母亲向老高询问电话号码,想抽空去看望她,老高说自己要搬到城南居住了,以后再说吧,看得出老伴过早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精神支柱垮了,母亲见她情绪低落,哀婉不已,便没有再追问。后来母亲跟我提起这件事,伤感地说老高有时候会去河畔的集市上找老先生卜卦,希望有一天还能在那里遇到她。
这两年回老家时,我时常会去老方长子家的附近走一走,这十多年来,他每次回来探亲都会在长子家逗留,那些充满市井烟火气的街巷里留下过他的足迹和身影吧,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只是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今安在,即便还健在,恐怕也很少有人能认出他来了。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就像一位慈祥平凡的老者,没人过多关注他。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在青岛的家中,看到头顶上空有飞机频频驶过,便会想是否有一架飞机里坐着老方呢,他可能会回来探亲吧?母亲有时候说,老方怕是不能回山东养老了,他的事业在云南。是啊,慈母已逝,物是人非,他在故乡也失去了生命的根,没有过多的牵绊和留恋了。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没有勇士会把战场当作温柔乡,但是他对那片流过血和泪的土地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拥有。虽然云南地处偏远,经济还不太发达,但是那里有他毕生热爱的公安事业,有他并肩战斗过的老战友,值得他坚守一辈子。
老方和老夏是建国早期培养的老一辈公安人员,无论职务高低,无论是身处东部沿海还是西南边疆,他们都满怀着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为中国的公安事业贡献了毕生精力。一代代公安人正沿着他们开辟的道路勇往直前,用生命捍卫警徽的尊严。值此清明时节,我写下这些拙朴的文字告慰老夏同志的英灵,也诚祝老方同志健康长寿,晚年幸福!
2013年清明节于青岛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