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姚天成的挚友黄布同志——真正恪守着信仰的人(上篇)

yqy0702 发表于2016-07-17 23:32:30
奇怪的嘱咐
1993年4月,我去广州出差。那是父亲工作了八年多的地方,老熟人很多,所以行前我去电话问他:到广州地区后我可以代他去看望哪位老熟人?
父亲略假思索,说:“你就代我去看看黄布吧。”
这使我有点意外。父亲解放战争时期在四野工作,这支部队的干部有很多来都自鄂豫皖,后来又大量地进入到两广地区,所以,当时还在广州居住的“老战友兼老乡”者多不胜数。但父亲为什么不叫我去看望这些人,而是去看望一位他在解放后才认识、出自东江纵队的“老广”黄布?我百思不得其解。
黄布,广东东莞人,1920年生。30年代曾在香港当排字工人,1938年回乡参加抗日战争,加入了当时中共东莞县直接组建的“抗日模范壮丁队”,此即为抗战中著名的东江纵队(解放战争时期加入华野时称“两广纵队”)的一个前身。之后,黄老就一直在这支部队工作,至1945年抗战结束时,黄老已任该纵队的团长,与彭沃、邬强、黄业等,一直是东江纵队重要的中层干部,为该纵队后来的发展壮大,做出过重要的贡献。
可能是“缘分”吧,父亲与这样一位粤籍军人,从1954年就在一起工作,而且,当时他与黄布,不是在广东而是在广西的同事——同在平乐军分区工作。之后,他们又先后到过武汉中南军区高干班学习;再后,又先后到了广东,并同在省军区系统工作。特别是1959年以后,他们一起在新组建的佛山军分区同事,在三年困难时期,和美蒋不断串犯大陆的那个年代,把一个有13个县、市的边境军分区,搞得初见规模。所以,父亲与黄老都很怀念他们这一段友情。到了1964年父亲调离驻韶关的炮一师去军区炮兵工作时,黄又与父亲“擦肩而过”地到了韶关军分区工作。二人真可以说是有“缘分”。
父亲与许多南下干部经常谈到过一种现象:广东人有“排外倾向”。比如说,他们在一起时,只要有“北方佬”(广东人以此统称外省人,连湖南人也不能“幸免”)在旁,就绝不讲普通话而讲粤语,对此,他们这批在广东工作的“外省籍”干部,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始终是有一点点“疙瘩”的。所以我就会奇怪了,为什么一位粤籍干部黄布,却会成为父亲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甚至超过了许多“战友兼老乡”,以至于这次广东行,父亲只让我只去看他一个人?
作为一个晚辈,许多事当然我很难理解(说实话,尽管后来理解了不少,但有些问题至今我也还未真正理解透彻)。但这次广东行之后,我却开始有了些“感觉”。所以,在出差回来后,我在给父亲去信中写道:“过去不大了解黄布叔叔,这次代您去看望过他后,才理解了爸爸为什么要我去看他。因为我这次才知道了,他是与爸爸类似的人。”在当时,这里的“与爸爸类似”这个话的含义,大致有两点:第一点,是为人比较正派;第二点,就是他们对信仰的执著。特别是后一点,我觉得父亲表现出了一种对黄老的格外尊重,因为,这种执著,不仅有战争年代的逆境中的坚定,更有经历过“文革”磨难,乃至在改革开放以后纷乱多变的“新世界”面前,仍然能保持着不变的价值观、人生观。而人们也都看到了,现而今的人们,包括一些老干部在内,虽然口头上也还讲“世界观、人生观”,讲“信仰”,而他们的生活态度,行为举止,都显示出这种信仰已在悄然改变。
这次探望,使我对黄布老人有了这样的理解。

在“两极分化”中
这次看望,是从一个小小“尴尬”开始的,而正是因为这个偶然的“小尴尬”,才使我了解到一些很深刻的东西。
黄布老人离休前在广州市沙河镇附近的广东省军区工作,那个地方,是我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一时上学的地方,比较熟悉,所以,我很快就到沙河省军区的干休所,找到了黄老的住处。但不巧的是,老人刚刚因病住院,于是就与在家的黄老的夫人韦世珍阿姨(她也是抗战初期从香港到内地参加革命的老前辈)聊了起来。我边聊还边随意地看看了黄老居室:一套四室两厅的公寓式住宅,家具除了比较陈旧之外,倒也整齐,感觉上,好象与我父母在安徽居住的房屋相似,所以当时心里亦未多经意。
谈话间,我向韦阿姨问讯了许多我自己当年住在广州时的熟人(主要是小学同学),就想给他们打几个电话。可是,黄老家的电话坏了,而且坏了四、五天时间,亦迟迟无人来修。当时又无手机,韦阿姨只好想了个有点“尴尬”的办法:她领着我,到干休所中她熟悉、或者是我过去也熟悉的几家人那里,看看能不能让我“借打”几个电话。没想到,这个“借打”,一下子大开了我的眼界。
去的第一家,是黄布老人在的东江纵队的一位老战友,也是副军待遇。但进门后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蓬荜生辉,耀眼夺目”。不仅居住的房屋显得比黄老宽绰,而更大的特点是房屋装修上:大吊顶,大装饰灯,木墙裙,实木地板,红木家具……一应俱全。要知道,这是1993年时的事,那时真正“先富起来的人”还很少很少,“先富起来的领导干部”,就更为鲜见了,所以就当时的水平看,我觉得已经可以言其为“豪华级”了。看完之后,我第一个反映,就是立即联想到我最初“不经意”的黄布老人的“寒舍级”的住房:同为副军级干部,为何那样差别?心里不免有了点困惑。
不过,这家的电话碰巧也坏了,于是韦阿姨领着我继续找“借打”的下一家。如果说在“借电话”的第一家,只是让我感到了“贫富差别”的话,那么去了第二家后的感觉,再与黄老做对比,则可以说是有“两极分化”的感受了。这家主人,是曾经与父亲和黄老在某部一起工作过的老人,而且,黄当时任分区副司令员,他还只是“三大部门主官”一级的干部。但其住宅之豪华,着实让我大大吃了一惊。这位文革前与黄老一样,同为“中校升晋上校”级的副军职待遇干部,因其有着老红军的身份,按照广东地区搞的待遇规格(当时全国尚无此规格,看来粤省为领导干部们的“先富起来”,还是下了功夫的),住上了一座独门独院的西式小洋楼,而且主人告诉我说,上面还给了“公家给标准、自己搞设计”的政策。所以,从设计风格亦可看出房主的观念:从整体上看,小楼属于那种二楼设有可以俯瞰楼下大厅的走廊那种格式,也就是楼下大厅可以兼作舞厅那种。这种建筑格式,属于解放前的广州、上海等大城市大资本家住的那种类型。看到这里,我立刻想起走进这院子时,看到院门横牌坊上书写有“X园”字样(X是主人姓名中的一个字),于是我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过去在电影中看到过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的这样那样格式的豪门华宅,感到这就是一个新版的“X公府”、“X邸”一类的地方。可能是出于“好马还须配好鞍”的心理吧,这套小楼小院的装修更是豪华,不仅远远超过了“借电话”第一家,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些设施与家具,用的还是进口货,因此可以说是“奢中极奢”级别的了。
1993年前后那段时间,我在四川、安徽、北京这些地方,看到了不少的文革前少将、有的还曾任大军区级干部一级的干部的住家,与“X园相比”,只能说是“土老财”与“洋资本家”鲜明对照。而看到这些“豪华级”的东西,我脑子原来对黄布老人家中那些“模糊”的印象,则开始一个一个地清晰起来了:用了多年的、公家发的木桌和椅子、板凳,绝大多数家庭已经弃之不用的破旧的皮箱甚至木头箱子,最有“档次”者,就是那种普通老百姓家都用的沙发……。
于是,我的兴趣从尴尬的“借打电话”,变成了观看“豪宅”。又在省军区干休所院子里看了几家,就多数而言,基本都是同一种感觉:至少在住房这一点上,父亲当年的一些老同事老熟人,不少都“先富起来”了。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这位爸爸让我特别去看望的黄布老人,却又很是“另类”:说其“先穷起来”,可能有点夸张,但有一个词倒是可以很好地形容他的住室——“陋室”。
80年代开始,随着改革开放加快,社会“求富”意识,尤其在沿海一带,这种求富意识遍及社会各个角落。对于广东地区的干部,这里有一点特殊性,就是一些老干部中的求富心似乎特别强烈,所以“先富起来的领导”比比皆是。何以如此?以我长期了解,就是广东的本地干部中,许多都有海外关系,这直接间接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例如父亲在汕头军分区工作时的一位粤籍领导,也是两广纵队的,父亲也认为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干部,对他很尊重。但那时我对这家人却有一个感觉:家庭生活过于奢侈,还在50年代中期,家里的器物中就有许多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甚至一些小孩的玩具,都是进口货,什么电动小火车、自动、机器洋娃娃……看得我们这些“老土”目瞪口呆,羡慕之外,也感到自己这些人有很大的距离。问及父亲,笑言:“这你不能怪他,这些‘老广’干部,十之八九都有‘海外关系’,一些人本来家庭就很富裕,能参加革命,出生入死,很不容易了。”这种情况,在过去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可能是一个“问题”,但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在普遍的求富心理驱使下,粤籍干部的生活方式,也就成了那些在广东工作、而又不是粤籍人的干部的一种“示范效应”了,许多人甚至在下意识地与粤籍干部“比富”。我小时候,同学都把生活港澳化的人叫“像个华侨”,这次参观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影响就是,越是外省籍的干部,其生活便越是“像华侨”了。
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黄老夫妇自己都是“港澳同胞”出身,子女中,有当律师的,有在大公司的,还有在国外的,为何会“身居陋室”了呢?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当地领导干部的“先富”还是“先穷”,与本人的“努力”很有很大关系,这种“努力”,包括自己的“活动”,关系的利用,子女的“作为”……。而“努力”的“动力”,无疑来自对富裕的追求欲望的强烈程度。后来去看黄老,当我谈到对房子看法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比老百姓还是好多了。”这话我也听许多人说过,像父亲的老战友朱国栋、江腾蛟,问及其生活状况,都要说到这句话。追求过上好生活,也是一种“与时俱进”,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当那些原来手中有权、因此也就有条件有关系的老干部们,一旦有了对“先富起来”的强烈追求,就很难免进入一种“靠权力加快走上富裕路”的圈子里去,从而产生出人们经常看到的引起老百姓不满行为,这就可悲了。而黄布老人,不仅在恪守口头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富裕观,行为上也保持着“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能吃亏”的情操。当然,这也自然地会赢得父亲这种“同类”的尊重,只不过,我觉得黄老在“能吃亏”上,甚至比父亲还要强一些。

 一辈子吃亏
说到“能吃亏”,可能是所有与黄布老人同过事的人最感慨的一件事了。翻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机构与领导沿革》一书,可以看到,早在抗战末期,黄老就是东江纵队东进指挥部参谋长,如果按照现在的“级别”去算的话,这是相当于师一级的岗位。当然有人会说,东纵当时规模小,严格讲不能这样算,那么到了解放战争初期的1946年,黄老又担任过东进指挥部参谋长兼任第七支队长的职务,即便按照现在的标准,至少也应该算是“准师级”到“副师级”之间的干部了。如此算来,到离休前的实任职务省区副参谋长为止,黄老在36年时间里,只提拔了两级:从准师到副师、正师。再看看解放后的履历,黄布老人也是很吃亏的:自1951年起,他即任珠江分区副司令员,一直到1964年才开始任(韶关)军分区司令员之正师级职务,即是说,他在副师级岗位上整整工作了14余年时间。到1975年时,老人被调任广东省军区副参谋长一职,其后便再未迁升,还是一直是正师职岗位上,直到离休初也才属于“副军职”待遇。当然,后来老人还是被认定为“副军职干部”,但这已是“待遇”、“职务”被组织部门用到很滥的时候了。
不仅父亲对黄老的素质很是佩服,我还问过其他一些老人,普遍都认为黄布老人是一个军政兼优,能力很强的人。他在抗战后期担任团职工作时,由于具有初中文化,熟悉参谋业务,所以在抗战后期到解放战争期一段时间里,都曾担任过师一级部队的参谋长。而众所周知,在人民解放军中,“参谋长”一职属于部队中“文武并备型人才”方能担任的职务。足见其综合素质是非常好的。而且,人们也公认黄布老人的政治修养也非常好,他与彭沃、邬强等粤籍军官相似,与非粤籍干部关系处理也是较好的,黄老在广西平乐军分区工作时的司令员李光汉,在佛山分区工作时的司令员刘远生,以及粤省军区的黄荣海、宋维栻等,都对黄老印象很好,都说这位粤籍军人的好话。那么,为什么这样一位优秀干部,会那样的“吃亏”呢?
很早就听父亲说到一件事:在60年代初佛山军分区司令员调任时,省军区曾征求过分区干部对继任司令员的意见。父亲就曾提到“黄布同志是合适的司令员人选”。但这次推荐没有有起作用,黄老还得在副职岗位上继续“熬年头”。这其中一个原因,听父亲说,好象是一个什么“历史问题”(具体情况不详)。但问题在于,“历史问题”,一般属于比较严重的“问题”,在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年月里,部队是根本不能用真有“历史问题”的人的,最起码,也要将有这类“问题”的干部转业到地方上不重要的岗位上工作。但是,有“历史问题”的黄老,解放后却又一直在部队系统工作,一直到离休。而且说起来,他所在的广东地区,特别是像当年佛山军分区这样的地方,还处于当时十分重要又“敏感”的边防位置(当时的佛山军分区包括了宝山等边防县),所以,这种“任用”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其实,一位经历过那么长的战争年代考验的领导,和平时代又一直在重要岗位上工作,还以“历史问题”去阻碍其提拔,实在有点说不大通。这里我还联想到一件事,我父亲的转业,就有一个“问题”的因素:我母亲在“反右”中的问题。那么,黄老在我父亲转业后既然还能继续留在部队,就说明他的“问题”至少比我父亲还“轻”,那么,为何我父亲在“反右”后还继续得到提拔,而黄老就不能提拔呢?
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历史上“反对地方主义”的原因,不少东江纵队的干部都说,他们在任职上都要被“扣分”。例如,作为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个军级单位,整个东江纵队连一个中将都没有,在解放军中就实属少见,老资格的纵队司令员曾生授衔时才是一个少将,也是纵队唯一的55年少将。为这事,我也问过黄老,他笑笑说:“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也不一定对。”其实,黄老授衔时为中校(晋级后为上校),应该是明显偏低的,因为他那时已经是副师职干部了(平乐军分区副司令员)。
我也熟知一些对职务、待遇有意见的老同志。比如说,父亲有一位老战友,因为授衔时觉得军衔过低而不满,把肩章都扔掉了。这位老战友资格老,战功大,同类职务者,很多都比他高授一、两个军衔级别,所以他的不满确实有道理,很多人也都同情他。但是同情归同请,当时的老同志们多数并不赞同他的做法,因为有类似情况的人并非他一个。在授衔前后,老同志中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想想死去的那些战友,他们该授个什么衔啊?于是就什么都想通了。”所以,多数人对吃亏的态度还是很平和的,没有那么多的情绪。电视剧《亮剑》确实拍得不错,但三位出自四方面军的军级干部一起闹军衔的事,在当时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这也是初期时的情况,后来逐渐有了变化,特别是与级衔挂钩的“待遇问题”越来越突出以后,老干部中对于级衔安“平”乐道者越来越少,而孜孜以求之者越来越多,能“任劳”者多,而能“任怨”者寡。尤其是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最让人许多老干部感到恶心的一种现象,就是一些人为了争到某种“待遇”,甚至去伪造历史:有的本来不属于红军时期和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要伪造成自己属于那个时期的参加者;有的是建国后参加革命的,要伪造成建国前参加革命的;……为自己争到了某种待遇。作出种种为人所不耻的事来,很让老干部感到丢脸。而黄布同志,则是一个自始至终都既任劳又任怨的人,他吃的亏比许多人多,好处得到得比别人少,但从没有听到他的埋怨。
这也使我对父亲为何会那样尊重黄老,有了更多一些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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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组织机构沿革与领导名录》中关于黄老任职的两份资料。
按照该书的说明,解放战争时期的领导名录是师级以上的干部,那么按照第二份资料中的情况,黄老不仅直接是师(即“支队”级)的领导——第七支队的支队长,而且按照后来“宽”一点的标准(现在的话叫做“就高不就低”)算的话,黄老可以算是“准军级”干部——东进指挥部的参谋长——了。而直到退下来之前,黄老也不过是“准军职”(省军区副参谋长)干部,也就是说36年后未“升”反“降”了。
这种“吃亏”,换了现在的人,决然是不可以的,一定会到处活动,八方申“冤”,最后达到提高待遇的目的。设想一下:如果组织上要求那些对自己的“待遇”孜孜求之的人学习一下黄老的“吃亏精神”,那些人一定振振有词地嚷道:“他根本不懂得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不老实者占便宜,老实人吃亏”——这就是现在的一大悲剧。但是,如果战争年代的人都那样去“维权”的话,这支军队怕是早就不攻自灭了吧?
(作者:姚天成之子 yqy0702于2008年7月—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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