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不远处响起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傍晚传来消息说,敌人已经突破兄弟团队的阵地,正向我们一团防区背后迂回过来。我们团奉命立即转移到纱帽山阻击敌人。夜里敌人不敢出动,只是盲目地打冷炮。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敌人开始了猛烈的进攻。霎时间,炮弹一连串在我们阵地四围爆炸,一阵阵巨响震耳欲聋。接着,好几架敌机轮番俯冲扫射、投弹,硝烟弥漫了天空,连山头都颤动起来。然后,敌人步兵在密集机枪火力掩护下,密密麻麻地压了过来。战斗激烈地展开了。我立即背起药箱,钻出掩体,沿交通壕走到前沿阵地。眼前,战士们个个满身尘土,双手紧握步枪、冲锋枪、机关枪,眼睛瞪着前方,等待指挥员下达命令。敌人靠近了,一百米、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打!”随着一声大喊,我们的火力像旋风般扫过去,手榴弹在敌群里开花,顿时敌人死的死,伤的伤,乱喊乱叫,掉头往山下跑。就这样连续打垮敌人三四次冲锋。离我们阵地不远,躺着几十具敌人的尸体。各连有十多名战士受伤,我和连队卫生员迅速为伤员包扎好就送走了。大约十点钟时,敌人又发起一轮冲锋。我看到敌群中有几个当官模样的,拿着手枪督战,逼当兵的像疯狗般冲来。战斗越来越激烈了。敌炮弹铺天盖地落在我们阵地上,各连伤亡不断增多。战斗到十一时左右,团长彭沃同志命令我营撤下山来。营长张新同志布置一连连长赖小武同志带少数兵力留在山上掩护。就在这时,敌人冲上我们的阵地,一连同志与敌人展开肉搏战。连长赖小武胸部中弹,负重伤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我和高来同志马上把他抢下火线,用绷带裹紧伤口,叫担架员抬着下山。走到山腰,我回头张望,看见一群敌兵嚎叫着爬上山顶,我们好几个同志倒下牺牲了。我心中怒火燃烧,正想返身上山顶去抢救,忽然我看到有个同志举起冒烟的手榴弹冲入敌群,一刹那,火光进裂,爆炸声和敌兵惨叫声混成一片。少顷黑烟散开了,可是我再也看不见这个战友的影子了。我忍不住泪水涟涟,飞快地奔下山,赶上队伍。后来听营长说,这个在紧要关头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同志,是东江纵队北撤的老战士曾发仔,他牺牲时不满十七岁。我们的英雄战士曾发仔,童音未改就当了东江抗日游击队的“小鬼”,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出生入死,锻炼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今天,他为了解放战争的胜利,不惜粉身碎骨,他牺牲得多么壮烈!他的形象多么高大!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习曾发仔的榜样,为救死扶伤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
当天晚上,我们一团转移到卢村寨。我们走进村子一看,家家户户房门洞开,屋舍空空的,老百姓躲避战火早已跑光了,满目荒凉。芦村寨村前村后全是平地,右侧山峦起伏。二团据守在山上,我们一团扼守村子前沿。部队进入阵地后,战士们不顾白天战斗的疲劳,借着星光,刨开冻得硬梆梆的土层,修筑交通壕和掩体。我和担架班的同志也挖了几个防炮洞,准备作为火线包扎所。时至午夜,原野上一片死寂,寒气袭人。敌占村庄偶尔升起一两颗照明弹,天空闪亮一下又被黑暗吞没了。我和同志们都知道,战场上的这种寂静,往往是一场恶仗的先兆。果然,当黎明的曙光刚刚露头,敌人就发动了非常猛烈的炮击。一排排炮弹倾泻在我们阵地上,像阵阵巨雷,大地在抖动,黑烟在翻滚。敌人飞机也一早就钻出云端,把一串串炸弹投下来,炸弹爆炸过后,平地出现了一个个像房屋那么大的弹坑。整个芦村寨在燃烧、在崩塌,整个阵地被烈焰和浓烟所笼罩。很显然,敌人企图利用大量的钢铁摧毁我们的防御,迅速从这里冲破一道缺口,夺路南逃。但是敌人没有料到,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堵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墙。我们一团全体指战员坚决执行纵队首长的命令,老早就抱定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准备钉在这里同敌人决一死战。过一会,敌坦克喷射着火焰轰轰隆隆开过来了,敌步兵借着密集火力气势 汹汹地冲过来了。我刚走出防炮洞,就听到有个指挥员洪亮的喊声:“同志们,大家沉着,等敌人靠近了再打。人在阵地在!来吧!”随着一声令下,我们的步枪、机枪、手榴弹如暴风骤雨般卷了过去,打倒敌人一大片。然而敌人拼死挣扎,一次冲锋被打退,二次冲锋接踵而来。我们的前沿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好多次。在火与血的拼杀中,战士们表现了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魄。有的战士同敌人拼刺刀,刺刀戳弯了,就用枪托、手榴弹砸敌人的脑袋,最后同敌人扭打而壮烈牺牲;有的战士双目失明,耳朵震聋,腰椎折断,仍然趴在战壕里装子弹,呼口号,不肯离开阵地。有的班和排,几乎人人头上、手臂都缠着绷带,个个脸上都沾满泥和血,但没有一个人后退一步。只有我们党教育出来的革命军人,才有这种打不垮、摧不毁的精神呀!我们营机炮连一个六○炮班被敌炮弹击中,当场二人牺牲,二人重伤。炮排排长是一个台湾籍同志,当过战斗模范,他双手双脚被炸断,血肉模糊。我跑过去扶起他,给他上了止血带和夹板,因为伤势太重,没等到放上担架他就牺牲了。这位年轻的排长临死前面容坚毅,神志清醒,他像喊口号似地说:“革命快胜利了,要记得 为阶级兄弟报仇!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在这样连死都不怕的战士面前,我没有流泪,没有悲伤,心中只激起对他无比的惋惜和崇高的敬意。有个战士双目被炮弹炸瞎,满脸鲜血,他坐在战壕里,还在替战友揭手榴弹盖。我把他背起来,沿着交通壕走了十多步,他挣扎着说:“卫生员,你不要背我,我‘革命到底’了(注:当时同志们把个人牺牲说成‘革命到底’),你去救护别的同志吧。”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它使我想起1945年在广东东莞松木山的一次战斗。那时我们连队遭到日本鬼子袭击,突围战斗中,我和一个伤员被冲散了,夜里,我背着伤员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也是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卫生员,我不行了,你放下我,自己去找部队吧。”不多久他就牺牲在我的背上了。一南一北,两个革命战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的是同样一句话:“不要管我!”这声音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更激励着人们去为革命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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