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煤都———黑龙江省鹤岗。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张国福领着年迈的父母,顶着呼号的风雪,艰难地向煤矿家属区走着,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当时,正是我国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上下勒紧腰带,偿还着苏联“老大哥”的债务。再加上自然灾害的肆虐,人们的生活落到了低点。鹤岗这个地方也不例外。因为张国福的工种属于特殊行业,他每次从南方押运火药原料回来以后,都能得到三个玉米面窝头的“保健饭”。每当他将这三个窝头拿到手时,马上想起了嗷嗷待哺的五个儿女,想起了远离他乡的父母。为了不使父母挨饿受冻,张国福写了十几封信催促,两个老人从吉林省榆树县来到了鹤岗矿务局。
张国福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自己的父母在身边能够得到照料,担忧的是,三个窝头能保证一大家子人安全度过这一大饥荒吗?他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达到,那就是,不管千难万难,决不能让父母和儿女在饥饿中死去。
那时,粮食供应标准相当低,张国福的父母也没有口粮。有时,全家人一连几天都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只能等着张国福从南方押运回来所分到的三个窝头。每当张国福回到家中时,他便把一个窝头分成两半递给父母,再把另两个分成五份给五个儿女。他和妻子喝只有几粒米星的“稀水粥”。
再后来,他又有了新的分法,每次要匀一个给邻居的儿子。
为了共渡难关,除了每天吃饭时鼓励家人“困难是暂时的,饥饿更是暂时的”以外,他利用押运的空隙时间,带领老伴儿和儿女们来到十几里外的农村,在田地里捡起了豆皮子,或者到地里挖大头菜根子。背回家里后,把豆皮子用开水煮着吃,把大头菜根子洗净煮熟当饭充饥。
有一天,张国福的父母从衣兜里掏出10斤全国粮票,交到他的手中:“儿子啊,我们不能眼看着你们全家人饿死,这10斤粮票,是我们在吉林老家口挪肚攒得来的。你拿着它,到自由市场上换点吃的吧!”
张国福一句话都没有说,眼泪汪汪地接过这10斤全国粮票。他在市面上转悠了三天,才用5斤全国粮票从别人手里换回来10斤稻糠。10斤稻糠,只能解决半个月的口粮。
张国福夫妇把稻糠熬成稀粥。每顿吃饭时,他们用铁勺子将干糊糊的稻糠粥,盛给父母和儿女,半干半稀的稻糠粥,盛给老伴儿。当他觉得老伴儿已经喝完稀粥的时候,才会放下手中的碗,喝点稀汤寡水的稻糠粥。
由于饥饿,张国福走起路来一个劲儿打晃儿,手、脚和腿明显浮肿起来。老伴儿非常心疼,劝他多吃点,但他总是淡淡一笑。他相信,国家会有办法的。
他的父母再也看不下去了,劝他找单位或者民政部门解决一些口粮,何必全家人,也包括邻居家,一起争夺仅有的三个窝头呢?理由很充分:“你扛过枪,渡过江,受过伤,完全能够争取到的!”
听了父母的说法,张国福笑着说:“你们提出的理由,一点都不充分。不光是我们,就连北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他们也都勒紧腰带,和全国的老百姓一起,积极地还债呀!我虽然参过军,这也不是向组织要粮食的资本呀!坚持吧!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国家也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儿子的一番“讲解”气得父母坐在炕上,一声不吱。第二天,张国福的父母不吃不喝,以死威胁。这一下子张国福慌了,凭他怎么劝也没有用。
张国福真的害怕了,他恳求道:“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打我、骂我,怎么都成!我就是求你们坐起来,吃饭呀!你们不吃饭,我不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了么?”
父亲气呼呼地坐起来,用手指着他:“你不是罪人是什么?哪有你这个样的,放着能解决的事情不去办,却在家里忍饥挨饿的,你算什么人?”
母亲哭着说:“16岁你就参军打仗,不说你有功劳,那还有苦劳吧!你找单位解决口粮,这还算过分么?你不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兵白当了!你简直是一个窝囊废!”
没有办法的张国福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找单位解决口粮。一听儿子答应了,父母马上坐起来,有说有笑地和孙女、孙子盼望张国福的“胜利消息”。
张国福心里最清楚,自己决不能暴露身份,必须采取最实际、最方便的方法,来应付父母儿女的盼望。他终于想出一个“好”的办法。第三天早上,张国福喝过稀粥以后,坐在父母和儿女们面前,平生第一次撒谎了:“我几天来找了单位领导,可目前他们也有很多困难。但是,他们答应,在自己家房前屋后种点地,以解决咱家的口粮问题。”
父母马上意识到这是在撒谎,摇晃着脑袋不相信:“这种地种不种,你们单位领导管不着呀!”
张国福继续撒谎:“这你们二老就不懂了,在咱们老家,种地那是农民的自由。可在鹤岗矿务局,种什么得单位领导批准的!”
就这样,张国福总算把这一“难关”渡过去了。紧接着,张国福和他的老伴儿在自己的房前屋后以及附近的地块种上了蔬菜。
后来,这一秘密被张国福的父母发现了。有一天,二女儿有病发烧,他正在火药车上卸货。他的父亲着急了,急匆匆来到十三厂找他。老人家一进厂区,就遇见了厂长。经过一番打听,老人家便将张国福在家种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还连连感谢厂长对他们家的大力支持。厂长听糊涂了。这才使老人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当天晚上,张国福的父母狠狠训了他一顿,他一言不发,任凭父母“批判”。过后,他还是与往常一样,揣一个烧好的土豆去上班,既当菜又当饭。省下押运回来的“保健饭”———三个窝头,分给自己的父母、儿女,还有邻居家的儿子。
终于有了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出差十几天的张国福回来时,带来了千里之外的苹果,每个人一个。他没有忘记邻居家的儿子,打发老伴儿将苹果送去。
当父母看到张国福上班时还是揣着土豆时,他们心疼了,商议着回自己的老家。张国福说什么都不让。可是,任凭张国福如何哭求,如何跪拜,他的父母去意已决。没有办法,张国福只好将老人剩下的5斤全国粮票拿出来还给他们:“爹!娘!这剩下的5斤全国粮票带着吧,眼下这么困难,能解决点问题的。”
父母依然是父母,心疼儿子胜过自己:“你留着用吧,不要考虑我们,我们都老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二位老人离开鹤岗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在原籍吉林省榆树县相继去世。亲人们记得,他的母亲病危时,老人想着儿子,昏睡中还在叨念着张国福。亲人们都在责怪他。当亲人们将电话打到十三厂时,张国福手握话筒,肩膀就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放不下,眼睛被泪花模糊了。
可是工作在等着他。他一咬牙,抹了抹眼泪,又向押运车走去。卸货一结束,张国福急匆匆地向鹤岗电报室跑去,嗓子就像有一团棉絮堵着,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在电报纸上写道:妈妈,儿子工作太忙,希望你保重。第二天上午,亲人们接到了他的电报。当亲人将电文读给母亲时,老人家这才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不到半年时间,张国福的父亲因积劳成疾身患癌症,在“我儿子他们过得还好吗”的呼喊声中,遗憾地离开了人世。
得知这一消息以后,张国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任泪水肆意横流。
也就是从那一年起,每当清明节来临,张国福都要带着父母留给他的五斤全国粮票,和一瓶白酒,来到郊外的十字路口,冲着家乡方向,将五斤全国粮票铺在供桌上,他流着泪水,燃烧着冥纸。随着冥纸化作一缕缕青烟,随风而逝,张国福心中无尽的痛总是汹涌而来,使他长跪不起。
(摘自《北京文学》2009年第5期 英雄埋名四十年 作者:泽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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