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干妈李文瑞 我有3位干妈,一位在蓬莱的官庄子,一位在栖霞的牛蹄夼,还有一位在莱阳的簸箕掌。那时候,我在革命队伍中踮起脚尖还得站排尾,年龄小,着上戎装是挺神气的,卸下披挂,是个地地道道的放羊的孩子。环境险恶,一日数警,日日夜夜在刀枪丛中和敌人转圈圈,为了预防意外,也为了完成特定的任务,我们当时被人们昵称“小鬼”的“鼻涕将军”们,就不得不经常安插在群众家中,我的三位干妈都是这样认的。不是民风世俗的攀亲结眷,不是“八字’’生克的好生好养,更不是同利而用的彼此借重,而是国家民族在艰难之秋,我们的伟大母亲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所接下的重托。 但是,我不知道这位干妈的姓名,太匆忙了,流水浮萍,忽聚忽散。这在干妈来说,她只为道德义务,舍身为人,把母爱惠泽给我们,不想留名后世,而我,当散了以后,时过境迁,却也很少想到她和她们,人生反被人生掩盖了。- 那是在1945年的3月上旬,我们活动在青烟路上,这天上午来到簸箕掌村,刚要烧饭,跟进的炮弹便把铁锅打碎了,队伍立刻拉出去,我被留下来为日本“反战联盟”做一件重要的事。一位瘦干芽的老大爷把我送到干妈家,进门便说:“他婶子,又给你送个儿子来。” 干妈正在捣猪食,闻声抬起头,她,40左右年纪,瘦削脸,花白头,个儿不高,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很象我的亲生妈。 “好啊!’’干妈爽快地、略带随便地答应着,没有豪言壮语。也不用作揖嗑头,只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便完成了介绍的全过程。 老大爷走后,干妈对我的第一句话便说:“叫妈。”干妈的眼睛挺大,神色柔和安祥,微弯的嘴角含着笑,是一种母亲们特有的骄傲的笑,却又紧锁着,象深封着永不想吐露的满腹艰辛。这也象我的亲生妈。“妈!”我大声地叫道。 “噢!’’干妈答应着,接着就吩咐:“咱姓徐,爹死了,妈41岁属小龙,哥叫福儿,你叫贵儿,那是你妹妹小曼……” 干妈一面交待,一面为我整理衣着。她的手掌粗糙得象把锉子,十个手指的关节都结着疙瘩,指甲磨秃了,皲裂的手背布满血丝,但轻灵敏捷,随着心意弯曲伸舒,触到哪里,暖意便到哪里。后来,她为我掸掸尘土,又摸摸我的脸腮,这时候却不禁吐出一种浩叹:“唉J这么小就出来当兵o”她哽住了,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呵!天下的母亲,各秉其面,各具其性,为什么在孩子的面前她们的母性却这么一致? 枪炮响过,院子里跟着静下来了。小花狗摇着尾巴在我的腿上偎擦,两只羔羊跪在母羊胯下吃奶,母羊舔着小羊的脊背。妹妹翘着小辫坐在门口拣豆儿,我挽起袖管帮干妈捣猪食。空气是宽松恬静的,要是没有战争,让干妈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劳动,该有多好呵j可是这一刻,我们都在紧张准备着“战斗”。 不久,敌人进村了,不过鬼子没有进家,来进行搜索的是舔鬼子碗边的我们自己的同胞,是五个五官各在其位,七窍也不错乱的男子汉,手里提把匕首,进门便和干妈展开“交锋”: “家里藏着八路和八路的东西吧?交出来。’’“三间破屋,一碗清水看到底,你搜吧。” “我看这个是八路,我不认识他嘛。”舔碗边的匕首指定着我。 干妈直起腰,笑笑:“老总哟,你是帮外国人做事,长着外国人的眼,看着人人是八路,我是做娘的,不见自己,只见孩子,你看他哪点不象我?” “我到过这个村,什么都知道。” “哦,你是东园三嫂舅家的大兄弟吧?是亲戚呢,别嫌家破,快进去坐。贵儿,拿草去,烧水喝。” “真是你的儿子?” “牛栏里牵不出犊子去。” “那好。千万别沾八路的边,我是来不认爹,去不认娘,有屎就屙,公(恭)事公(恭)办的。’’ “这是大实话。” “战斗’’到此结束了。其实这不是战斗,没有枪炮轰鸣,没有拚杀的嘶喊,甚至连一缕尘土也没扬起,只是有限的,且含有一点戏谑的谈话,但就这几句话,我却发现干妈的鼻梁上冒出一层茸茸汗珠。 哨子一阵咋响,敌人开拔,干妈手扶猪栏喘息起来。我很激动,拉起干妈的手说声“谢谢!” 干妈一听,先是一怔,接着一笑,然后两眼一眯,泛出一派寒烟般的迷离、困惑,似乎在说:“我希罕这个?”我吃了一惊,一惊之后明白过来,我错了,我亵渎了伟大的母爱,母爱不言报,唯爱是报,岂是一个“谢”宇能表达得了的?我赶快扶干妈坐下,抱住她的膝头连声叫“妈!,, 干妈点着头。 傍晚,我要归队了,干妈送我到村头。十步、百步、千步,再回头,干妈仍在翘首,望穿天幕,眼泪伴着我的脚步流。 20年后,我带着孩子给干妈去拜年。斗转星移,岁岁月月苍天不老,见面时却是无言答对的心酸。妹妹远嫁了,两位哥哥,一位战死在济南,一位战死在朝鲜,剩下干妈,茕茕孑立,只然一身,不哀伤,不嗟怨,坦坦荡荡。残牙磨着山芋干子,朝朝暮暮地盼。 当我给干妈瞌头时,她笑了:“嗬嗬!我死了两个,来了一群。” 又20年,千妈死了,享寿八十有一。 她死的时候我不知道。没有人披麻摔丧,也没有人哭。哭,人一生下来就会,是自己哭自己,哭出希望,哭出未来。也死于哭,是别人哭自己,哭出哀思,哭出奋勉。干妈缺后者。 春燕唤来的雨,是老天的泪,没有辜负越冬禾苗的挣扎,没有辜负刚播下的种子的期盼,如果也不辜负干妈的情,就多多地流…“ “干妈,我永远记住你。”谨誓此言为祭。